忙活了好一刻,陈唱才将屈指可数的糙米和马齿觅等野菜一齐煮了一锅白粥,此时豆星大的一点灯光燃起。颜修盯着那可以照出人影的粥,眼神犹如饿狼一般,刚接过粥碗,便发出呼噜呼噜喝粥的响声。
陈唱在颜修的身边蹲了下来,这是今日的第一顿饭,也是最后一顿。
盛放粮食的陶罐已然见底,糙米是一粒都没有了,就剩下几十颗两头尖尖的老鼠屎了。
陈唱喝着热气腾腾的野菜粥,虽然清汤寡水的,但吃在嘴里还有点香甜的味道。
“阿翁,再给你盛一碗吧。”
“嗳”,颜修将空碗递了过去,看似是在回味着这野菜粥的味道,身子却竟然有些微微发抖,浑浊的泪水滑落下来。
当陈唱去盛粥的时候,颜修将头扭到了一旁,悄悄用袍袖擦拭眼泪,然后就看到了正在舔粥碗的颜千石,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陈唱将盛得满满的一碗粥端给颜修,在他的心中,这一老一少两个原本跟他毫不相干的人,此时竟如他的亲人一般。
还有那个素不相识的男装少女,自己摆明了是借她的势,这一点她肯定心知肚明,但是自始至终都未曾点破,当他将腰牌还给她的时候,人家仿佛早就知道了有求于她,陈唱如今回忆起来,尚感在梦中一般。
当时,她只说了一句:“前方带路!”
“呃……”
没有半点的犹豫和拖泥带水。
她算不算也是关心自己的人呢?
还有江陵那个和自己有婚约的女子。
忽然之间,他感觉并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他的人。
欲成事必先自信,欲胜人必先胜己!
不知不觉,陈唱胸中激荡着一股豪情。
可是,很快他就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现代的陈唱在发迹之后,也是资产数十亿的大老板。
可以说是住房不厌其大其多,车子不厌其豪华,菜肴不厌其精美,穿戴讲究名牌,住高档酒店,吃山珍海味,喝美酒佳酿,觥筹交错,在高档会馆里乐不思蜀,在高级运动场所流连忘返,在名山秀水间朝歌夜弦,在异国风情中醉生梦死……
可现如今,吃饭都成了问题,想想都觉着心酸。
相比陈唱这种光想着温饱的人来说,颜修老爷子的觉悟就要高多了,吸溜了一口稀粥说道:“七郎,汝年纪轻轻,应多习经学。”
放下粥碗,手朝建康方向一拱,继续说道:“当年,高祖开五馆,建国学,总以《五经》教授,经各置助教。以平原明山宾、吴郡陆琏、吴兴沈峻、建平严植之、会稽贺场补博士,各主一馆,馆有数百生。
鼓励儒士学习和钻研经学,对其中射策通明经者,给其饩廪、劳以束帛、即除为吏。十数年间,怀经负笈者云会矣……”
陈唱端着粥碗看着滔滔不绝的颜老头,神情极为专注。
颜修见他听得认真又道:“汝可知否?”
陈唱摇摇头。
“竖子,不学无术!”颜老头吹胡子瞪眼,“我朝旧制,其有能通一经、始末无倦者,策实之后,选量加叙。虽复牛监羊肆,寒门后品,并随才试吏,勿有遗隔……汝虽是出身寒门,但并非毫无机会,正所谓是官以人而清,岂限以甲族?”
颜老头说的意思,陈唱是大概明白了,梁武帝此举,以儒术学业作为取士之标准,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当时的门第观念,使寒门子弟在入学和试吏以进入仕途方面获得了一定的保障。后梁承其旧制,也就是说,他附身的这个大好青年,还是有机会取士的。
陈唱叹了口气,南梁朝还真是好时代,以儒学策试取士,尽量淡化出身,推动社会上重儒风尚的形成。
可如今,他却又自己的计较:颜老头就是说破了大天也没有用啊,萧衍的南梁早就亡了,如今的后梁只是一州之地,当官的性价比不高,要去也得去北周,此时距离杨坚代周建隋也只有二十年的时间,还不如跟杨忠、杨坚父子搞好关系,说不定还能赚个从龙之功。
再者说了,谁不知道这经学枯燥无比,纵然皓首也未必能够穷其一经,瞎耽误什么工夫。
陈唱仍是典型的商人思维,赔本的买卖,他是不干的。
“汝可知否?”
陈唱又摇摇头。
“有何疑问,尽管问来,吾自当为汝解惑。”
“那我可就说了。”
颜老头手捻须髯,用期望的眼神望着陈唱:“嗯,汝尽管讲来!”
“明天早上吃什么?”
颜老头很想把粥碗砸到陈唱的脸上!
……
云收雨停,杨家渡的周围漆黑一片,连星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显得有些冷寂与可怕。
两个身披蓑衣的黑影并肩走在通往杨家渡的小路之上,脚下的小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叽噗叽的响声,脚上的屩(juē)好像随时都会陷进去一般。
其中一名黄脸大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望着杨家渡方向的点点灯火,低声说道:“田虎,前方就是杨家渡了,过了杨家渡不远就是江边。殿下和周校尉他们尚未赶来,今夜你我兄弟二人便在杨家渡宿下。”
叫作田虎的大汉说道:“属下……哦,不,小弟……小弟一切都听从阿兄的安排。”
那黄脸大汉淡淡一笑:“这段时日,你在江陵城外风餐露宿,着实辛苦了。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
原来,他们二人都扮作行商模样,也是不久之前刚刚碰面,相互之间并未过多交谈,眼下天色越来越黑,这样的小径之上想必不会遇到什么人,因此两人这才说开了话。
田虎道:“阿兄。小弟按照您的吩咐,一路南下来到了江陵,便四处打探消息,东边来的那位虽然只是路过江陵,并未过多地逗留,但还是被小弟查到了一些事情。”
他说到这里,显然对自已地成绩十分自豪,所以神色间有些自矜。
黄脸大汉将身上的酒葫芦递给了他,田虎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这才说道:“小弟先说说这后梁的态度吧,那皇帝萧詧听说殿下要从安陆出发,经江陵顺江而下赴建康,十分紧张。
因此,这段时间派出了大量的衙役捕快在重要城镇、关隘和水陆运输线上设卡盘查搜捕,不少山贼水寇、江洋大盗纷纷落网,同时派出部分兵丁甲士进山剿匪、沿江平寇。”
黄脸大汉听的蹙起了眉头:“江陵周遭匪患丛生,并非短期成势坐大,想要一举剿灭并非易事。”
田虎点头道:“正是!听说有一股山贼寨栅据大坡,周二里余,自坡迤下插于江,栅木皆直径一尺,深埋于土,遇树则横贯以为柱。外掘壕三层,壕外又横卧多枝之木,锐其枝末外向,名为木签。”
黄脸大汉道:“此寨守御甚备,想必梁军以投石车攻之。”
田虎惊喜道:“还真让阿兄猜到了。可那石头遇木轭洞,而栅不塌,偶折即补,石攻失效。随后,梁军准备了数十条绳索,系铁钩于端,募敢死士乘夜前往钩住其栅,以数百人曳绳索,欲拉裂其栅,为贼军发觉砍断长索,此计亦不行。”
黄脸大汉笑道:“如此,便只有火攻了。”
田虎点头:“正是!梁军先制挡牌防御弩箭,一牌可遮护十余人,以两人抬牌前行,十数人各挟薪一束跟随,数十牌同时并举,如墙而进,拔去木签,越过深壕,至寨下燃火,不料,西北风突起,栅木又沾湿不燃,火反倒向梁军烧来,只好撤退。
次夜再用其法,贼栅果突然起火,山贼大惊失色,梁军皆持刃以待,欲待栅破即冲进砍杀,可栅上之火过不多时便被扑灭,梁军便再也无计可施。萧詧听闻奏报之后,已经感到形势不妙,知道贼众情形,坚立栅寨,骤难攻克,便下谕收兵。”
黄脸大汉沉吟片刻,才道:“纵然未能乘胜前驱,犁庭扫穴,但也让贼寇收敛许多,对殿下的安全终究是件好事。嗯,这事我知道了。其他情况如何?”
田虎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一日我扮作贩卖酒食的小贩,同一队从邺城而来的后梁商队打过交道,听他们酒后发牢骚,回江陵的路上曾有人向他们打听过殿下的情况,这些商贾们自然不知。不料,那些人未得到想要的消息便很生气,双方差点起了冲突。”
黄脸大汉听的怒不可遏:“想不到北齐的手伸得这么长,殿下从安陆出发才几日,他们便得到了消息,当真是消息灵通……”
他说到这儿忽地想起一事,奇怪地道:“不过……殿下身边都是我们自己人,周校尉又防得紧,断然不会将殿下的行踪早早透露出去。难道……难道是来接我们的人走漏了消息?”
田虎道:“小弟对此也十分的疑惑,在这件事上也破费工夫查证了一番,只是那些北齐的探子进入江陵之后,便即可化整为零,犹如鱼入大海,再也难以寻到踪迹。”
黄脸汉子道:“此时若是周校尉在江陵就好了,定然能查出来。”
田虎奇怪地道:“阿兄,你怎地如此肯定?难道周校尉对此地十分熟悉?”
黄脸汉子说道:“呃……他熟不熟悉我亦是不知,不过有次喝酒听他说起过,当年他曾经救过一人,此人后来到江陵做了商贾,富家一方不说,还掌握着江陵不少的城狐社鼠。”
田虎失声笑道:“纵然如此,也只是一个商贾而已,能帮上甚忙。阿兄太过高抬他了吧?”
黄脸汉子摇头道:“你纵然信不过这名商贾,但周校尉呢?”
田虎立即收敛笑容:“那自然是信得过的!”
黄脸汉子又道:“那姓候的呢?”
田虎道:“他们到了江陵之后,便有一人脱离大队,朔江而上,不知所踪。”
田虎身边的人手并不多,是以只能跟踪大队人马,倒也无暇分身。
黄脸汉子停顿了片刻,才恨恨地道:“哼,只要有人威胁到殿下的安危,不管此人是谁,我必杀之!”
两人又走了数百步,黄脸汉子抬头一望:“前方好像是一座坞堡,并无灯火,想必已经废弃。走,咱们前去看看,说不定今夜就在这坞堡之中栖身了!”
田虎兴致勃勃地道:“不错,咱们兄弟身上还有酒肉,进了坞堡好好地歇一歇解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