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扶苏听到老者的话,略微怔了一怔。
哑巴奴隶?
才十四岁啊!
再看看‘小萝卜头’这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那么瘦小。
名字叫做‘粟’,那不就是小米儿么。
爹娘给取这样的名字,恐怕也是希望孩子能吃饱饭,不要挨饿受苦。
嬴扶苏顿时心生怜悯。
涉间显然是发现了公子扶苏的心软,于是上前来说道:“十三、四岁,也算是小儿了。按照秦法,小儿犯法,倒是可以不量刑。”
嬴扶苏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涉间挥了挥手,两个秦军甲士过来,将‘小萝卜头’身上的绳子解开,拖到了‘刑场’之外。
说是刑场,但其实只是路边的一片半沙化,半土质的荒地。长了些矮小的耐旱植被,看起来不完全是沙地。
那名刑徒样子的老者,看到‘小萝卜头’被释放。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地笑意。
“谢谢大人!大人宽仁!是秦国之福啊!”
嬴扶苏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问道老者:“老伯,他是你孙子吗?”
老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粟这孩子和我没什么关系,但看着这么乖巧的孩子,跟我们一起被处死,可惜啊……”
嬴扶苏问老者:“他们都跑了,你们为什么不跑?”
老者惨淡一笑,说道:“我等知道这是军粮,是给北征大军的!而北征大军,是打匈奴,保护华夏安宁的。所以,即便是再难,哪怕是只剩下一石,也应该将剩下的军粮送到。更何况,我等都有家人,不想连累家人被连坐处刑……”
剩下的186名‘罪犯’,好像已经认命。有的人暗暗啜泣,有的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些人活像是电影《1942》中的那些灾民。
嬴扶苏却注意到,老者口中所说的,是‘华夏’,却不是‘大秦’。
“老伯不是秦人?”
老者皱了皱眉头,却淡淡说道:“我是赵人!”
说自己是赵人的时候,老者却挺了挺佝偻的腰背,充满了自豪。
“赵秦不是世仇吗?”嬴扶苏又问道。
老者却摇了摇头:“赵秦自上党之战之后,就是世仇。可小人虽然是赵人,却也分得清秦赵之争,是华夏内斗。匈奴,却是外悔。”
嬴扶苏肃然起敬。
都说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么看来果然不假。
一个寻常的老者,都有这样的侠士风气。
让人敬佩。
他又向涉间问道:“这些人,都要处死吗?那那些逃跑的人,怎么算?”
涉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答道:“回公子,逃跑的人,会被通缉!”
但嬴扶苏冷笑一声:“通缉?若是通缉能把那些人抓回来,还会有那么多的山贼土匪吗?”
涉间哑然,对他来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嬴扶苏知道的,这样的年代,没有条件,也没有那么多的警力去抓这些通缉犯。
这样的逃犯,太多了。
“真正逃跑、被通缉的罪犯,逍遥法外,甚至活得好好的。而这些坚守到最后,来到上郡的人,却要被全队处死。这太没道理了!”
涉间也是一怔,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请示着向嬴扶苏问道:“长公子这是……?”
“涉间将军,你看看这些人,都只是黔首庶民,或者是隶臣妾和刑徒。他们只是运粮队中的苦力,民夫。他们只是负责推车的,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长公子,他们失了粮啊!”
“失粮的,是护送运粮队的押运县兵,和治粟军吏。他们的职责,才是保护运粮队的安全!而这些苦力、民夫,也应该是被县兵们保护的对象!您说对吗?涉间将军。”嬴扶苏用了一种商量的口吻,问向涉间。
涉间犹豫了。
从情理上来说,长公子扶苏说的是对的。
军人失职,却要迁怒于庶民,这本来就不合理。
“那长公子的意思是?”涉间谨慎地问道。
嬴扶苏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这些人,缓缓说道:“我不认为这187个人有罪。相反,我认为他们是有功的!”
这下,涉间也惊讶了。
“有功?”
嬴扶苏点了点头:“五千人的运粮队,其他人都害怕被责罚,所以跑了。只有他们,即便是只剩下两车粮食,也准确地送到了上郡。”
“他们难道没有逃跑的机会吗?”
“他们本来也可以逃跑的!可他们却是最后坚持守法的人!”
“违法的人,逍遥法外。守法的人,却被处死。”
“这不对!”
涉间为难地说道:“可是……秦法无情!要严格依法处理!昔日商君徙木立信。信,便是秦法的根啊!”
嬴扶苏点了点头:“我承认,执法就是要公正!”
“但却不能让守法的人,寒了心!”
嬴扶苏斩钉截铁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涉间动容。
跪在地上的老者,顿时泪流满面。
“呜呜……我等触犯秦法,自知有罪。但有大人这番话,便是死,也无怨了!”老者哽咽地轻声说道。
嬴扶苏对涉间说道:“涉间将军,我认为,违法的,是那些逃跑的人。而这些明知要死,还是守法的人,是有功的!不光不应该被处死,还应该被赏赐!信,不是秦法的根基。这些能够守法的人,才是秦法真正的根!”
涉间听了,觉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扶苏的话。
他自己本就是贫苦人家出身,对这些地位底下的人,天然带着好感。
公子扶苏不说这话,他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要难办。
现在公子既然开口了,涉间也就借坡下驴。
嬴扶苏继续说道:“这187个人,全部按照拜爵一级来赏赐。他们愿意留在上郡的,就好好安置这些人。不愿意留在上郡的,给他们发路费,送他们回到原属地。”
涉间听了,点了点头,鞠了一躬说道:“嗨!”
刑徒老者听到这话,愣在当场,浑身颤抖。
余下的那些隶臣妾、刑徒和庶民,也互相交头接耳。
“什么意思?”
“咱们不用死了?”
“还有赏?”
“我不是做梦吧?”
“这是秦国?”
百将指挥麾下甲士,将一百多人身上的绳索全部解开。
但这一百人却跪着向嬴扶苏磕头:“大人宽仁!谢谢大人!”
嬴扶苏和涉间吩咐百将和军中史官,将这些人登记造册,按照个人情况赏赐。
庶民黔首,直接拜爵一级;
刑徒可以减刑;
奴隶可以选择脱除隶籍,或者让同为奴隶的家人脱除隶籍。
嘱咐好了后,嬴扶苏和涉间,便又向城内走去。
一百多名运粮队的人,还处在死里逃生的惊喜当中。
不知道是谁,向秦军士卒问了句:“军爷,敢问那位大人名讳?我等回去后,想为大人祀福!”
秦军士卒不语,那百将却随口说了句:“哪里是什么大人?那是始皇帝陛下长公子!”
“啊?”
“长公子?可是扶苏公子?”
“大秦有这样的公子,真是大秦之福!”
“长公子扶苏万年!大秦万年!”
那刑徒老者,听到了扶苏的身份,却眼神复杂。
良久之后,向着扶苏离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秦国有这样的长公子,若是他日成为秦王,倒也是天下的幸事啊!”
鞠躬起来,老者却看见。
粟,跟着长公子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