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不明白,为何国公要歇息一日才出兵。”
韩纪在马背上说道。
赫连荣看了他一眼,“老夫也不明白。”
两个老鬼相对一视,指指对方。
“你想坑贫僧!”赫连荣说道,“那位大长公主乃是国公的女人,你说国公为何歇息一日?”
韩纪说道:“将士疲惫了。”
这个老东西!
赫连荣笑了笑。
大军在缓缓行进,斥候往来,不断送来好消息。
“宁兴城门紧闭。”
“外面好些商旅被咱们的游骑截住了。”
赫连荣说道:“竟然毫无知觉吗?”
溃兵呢?
韩纪叹息,“老夫和你玩笑罢了,转瞬你就想报复老夫。”
赫连荣说道:“她走了。”
韩纪点头,“宁兴是个大包袱,带着走不了。唯有轻装而去。”
“国公对她也颇为挂念,可惜了。”赫连荣叹息。
“国公故意拖延一日,便是给她决断。若是留,那么一切好说。若是要走,国公也不勉强。”韩纪说道:“北辽是很大,可宁兴一失,便亡了。”
北辽的精华都在宁兴以南,如今这块地方尽在北疆手中。
舍古人在极北之地作乱,如此,长陵还能去哪里?
“那毕竟是大长公主。”赫连荣轻声道:“难道你还想着她能去桃县,对夫人低头?”
韩纪摇头,“定然是不能。”
长陵的骄傲镌刻在了骨子里,让她对别的女人低头,她宁可死。
杨玄便是知晓这一点,故而拖延了一日。
他知晓长陵会走,这一去,天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这个憨婆娘,孩子那么小,带到偏僻地方去,怎么教养?”
杨玄有些恼火。
他看了一眼西方。
极北之地有舍古人,东边没有落脚点,长陵能去的只能是西边。
那里多山,易守难攻。
正在迁徙途中的长陵就在此刻回首看了一眼宁兴方向。
“阿娘!”
怀里的阿光仰头。
长陵低头。“阿光,从此,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
杨玄已经看到了宁兴城。
经过数百年的不断修葺,宁兴城看着格外的雄伟。
“也就比长安低一些。”
韩纪策马上来。
呼吸有些急促。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是这样。
这是北辽的都城啊!
多少年来,无数大唐人梦想着大军有朝一日能抵达这里,耀武城下。
今日,杨玄来了。
“此生,无憾了。”
大军中,许多人在感慨着。
“长安若是知晓此刻,会如何?”
“他们会羡慕!”
羡慕这份荣耀归于北疆军民。
大军止步。
城头上,守军看着有些惶然。
“士气全无!”
裴俭说道:“一鼓可下。”
“那是杨狗,不,杨玄?”
城头,一个老将揉着眼睛。
一群将领神色肃然的看着杨玄。
“大长公主走了,把宁兴视为包袱。”
一个名叫王舒的将领说道:“可这是宁兴。大辽多年的都城。若是就这么丢给了北疆军,老夫没脸去见大辽历代帝王!”
另一个叫做蒋争的将领看着众人,“大辽的血,流的够多了。开城门吧!”
“您想……”
众人心中鄙夷,心想和王舒比起来,这人果真无耻。
但看看那些将士,再回首看看城中。
麻蛋,城中竟然起火了。
而且不止一处。
“有人在趁火打劫!”
“可要镇压?”
没人管这事儿。
“开城门!”
蒋争乃是先帝提拔起来的将领,在军中威望颇高。
众人面面相觑。
“打开城门!”
蒋争冲着下面喊。
有人喝道:“狗贼,你想投敌吗?”
蒋争看着那人,“老夫说,开城门!”
“狗贼,受死!”
刀光闪过,那人倒下。
“开城门!”
蒋争再度喊道。
城门缓缓打开。
城外正在欣赏宁兴城的杨玄愕然,“这就降了?”
在他想来,好歹也得坚持两三日吧!
杨玄甚至准备好了在破城后该如何处置守军。
“国公,城中有火头。”裴俭指着从城中说道。
杨玄抬头,果然看到了几注烟雾。
“狗曰的!”
秦国公怒了,“进城第一件事便是镇压这些贼子!”
“国公爱民如子!”众人赞道。
秦国公轻声道:“那些都是老子的钱啊!”
城门打开,一骑出来。
蒋争看着大军,回头道:“都降了吧!”
身后是自发集结起来的文武官员。
众人点头。
后面有人骂道:“奸贼,你不得好死!”
蒋争回头。
呛啷!
长刀出鞘。
“死的人够多了。”
战马开始加速。
“他这是要作甚?”
众人愕然。
蒋争策马疾驰。
高呼,“大辽云麾将军蒋争在此!”
对面的北疆军阵列默然。
这人疯了?
蒋争喊道:“杨狗,受死!”
裴俭举起手。
后面弓箭手张弓搭箭。
“放箭!”
箭雨飞过去,把蒋争连人带马射成了刺猬。
这是宁兴最后的勇气。
韩纪说道:“若是长安,可有人会如此?”
当敌军毕竟长安时,可有人为大唐彰显一番血性?
这个问题没人回答。
城门中,不断走出文武官员。
他们在看着这边。
随军的文官说道:“国公,受降吧!”
这个仪式必须由杨玄主持。
谁都不成!
灭国之功啊!
有人在哽咽。
“你哭什么?”
“老夫哭我北疆军民,这几百年来屡被北辽欺凌,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从陈国开始,北辽便是中原的头号大敌。
陈国衰微,北辽对中原虎视眈眈,频繁入侵。
大唐立国之初,满目疮痍,百业待兴。北辽兵临长安,后续达成盟约退兵。
此后,两国厮杀不断,北疆军民死伤惨重。
故而,北疆成了大唐百姓最不愿移民的地方。
韩纪摆摆手,“列阵上前。”
一队队步卒列阵上前。
形成了一条通道。
通道的一头是杨玄,一头是宁兴的文武官员。
杨玄策马,缓缓而行。
两侧的将士在看着他。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份灭国的荣耀。
而这份荣耀来自于他。
长安君臣正在咬牙切齿的想绞杀北疆,绞杀他。
可他却带着麾下虎贲出现在了这里。
一路征战。
一路艰难。
说是筚路蓝缕也不为过。
北辽灭。
大唐内部就算是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也不用担心被异族趁火打劫。就算是流民遍地,至少能来这种地。
拿下北辽,五十年之内,大唐无需担心田地不够耕种。
大唐开国皇帝曾说过要让耕者有其田,这个口号只能在开国初期实现,可现在,杨玄再度兑现了这个诺言。
这份功劳,大的无法想象。
史书上会怎么写?
后面,林飞豹等人跟随着。
林飞豹想到了当年孝敬皇帝和东宫属官们商议如何压制北辽的事儿。
那时候,孝敬皇帝神采飞扬的道:“孤以为,只要大唐励精图治,整顿军队,只需十年,便能一扫北辽。”
“陛下!”林飞豹低头,轻声道:“您看看啊!小主人此刻便在宁兴城下,正准备受降。您当年的愿望,小主人,他代您实现了。”
一滴泪水滴落。
杨玄策马到了前方,居高临下的看着走出来的文官。
文官双手奉上一枚印玺。
这是长陵特地留下的。
按理,杨玄该下马接过,然后温言抚慰。
可他没动。
“国公!”
众人不解。
杨玄指着天空。
“这数百年来,北辽屡次侵袭大唐。北疆多少人家都有一本血写的账簿?”
众人心中一凛。
那些将士的目光渐渐转为愤怒。
文官有些局促,抬头谄笑,“国公要如何?”
亡国之际,什么节操都没了。
“我要你,冲着北疆跪下,冲着那面大旗跪下!为了那数百年的罪孽,跪下!”
杨玄的身后是一面大旗,上书北疆二字。
他盯着文官。
“跪!”
那只手,握在了刀柄上。
眼中,杀机迸发!
文官几乎没有考虑,双膝一软,就跪了。
杨玄抬头看着那些文武官员,“你等,皆跪!”
“是该跪!”王舒正色道:“我等当为大辽,不,为北辽赎罪!”,说着,他率先跪下。身边不远处,便是被射成刺猬的蒋争。
一双双膝盖弯曲,冲着那面大旗,冲着北疆方向,跪下。
噗!
风卷大旗猎猎作响。
几个军士摆好案几,放上香炉。
杨玄下马。
有人点了三炷香递给他。
杨玄持香走过来。
躬身。
把三炷香插入香炉。
一个随行的玄学教授上前,手持那面大旗,站在香炉后。
那些年,无数北疆军民被掳到了宁兴,成为奴隶,死后魂魄无依。
宁雅韵站在侧面,“招魂!”
杨玄举手。
这一刻,无数场景在脑海中闪过。
马蹄踩踏过庄稼,长刀掠过农人的脖颈,长枪穿起那些老人……
那些被掳走的女子在嚎哭,期盼有人来拯救自己。
那些被掳走的男子,踉踉跄跄的回首看着家园。
这一去,魂魄再无归来的可能。
今日,杨玄以北疆之主的身份来了。
他举起手。
看着苍穹。
仿佛看到了一个个百姓在天空中闪过。
“我发誓,这一幕,再也不会发生!”
杨玄的声音在苍穹下回荡着,“谁若是侵袭大唐的疆土,谁若是杀戮大唐的百姓。谁若是抢走大唐的财物,我发誓,大唐与他们,不死,不休!”
韩纪悚然变色。
“国公他……”
“这是一个令后世帝王们头疼的誓言啊!”赫连荣眼中多了异彩,“可,这才是贫僧眼中的帝王,这才是大唐的中兴之主!”
呜!
一股风顺着香炉卷了起来。
卷起了那些香火,笔直的冲向天空。
“天呐!”
看到这一幕的人目瞪口呆。
杨玄抬头。
旋风猛的吹过,香头骤然发亮。
杨玄看着苍穹,“魂兮归来!”
旋风卷着他的身体,长发飘飘。
“老夫发誓,此生都无法忘却这一幕!”韩纪喃喃的道。
无数人跪下。
冲着杨玄,低下头颅。
大乾十四年七月,大唐秦国公,北疆节度使杨玄,灭北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