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一个赤着脚的饥瘦孩子摇着母亲,可那个干瘦的妇人蜷缩在地上却再没睁开眼睛。
“娘!”
孩子摇晃着母亲,试图喊醒她,她饿了,可母亲却永远的睡着了。
“哎,”
旁边的窝棚里的难民们闻声过来,看着这一幕,却也显得表情麻木,饿死人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
莱州湾的难民营情况已经算是好的,起码每天能排队打到两次粥,能撑着到这里的,大多数都能活下来,还有无数饥民死在来这的路上。
路边,沟里,到处都是饥民饿死的尸体。
“贼老天啊,这啥时是个头啊。”
另一边,一个老汉在号哭,他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一路上十几岁的女儿拉着个车一路跟着难民队伍逃往这里,终于到了,可才吃了一顿粥的女儿,过了一晚上却也还是死了。
她蜷缩在车边,光着一双天足,脏乱的头发胡乱的扎了个辫子,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就这样在昨夜死去了。
老汉早上听到这边声音,醒来才发现自己女儿也死了。
他绝望的坐在那里号哭着,最后双手支撑着,拖着不能动的腿,一步步的爬到了女儿面前,将已经冰冷的女儿搂在怀里,哭的无比伤心绝望。
全家外出逃难,最终死剩下了他一个。
几个手臂上缠着红布条的男子过来,他们是难民营里的收尸队,原也是难民。
“节哀!”
几个男子的任务就是处理营中死去的尸体,这些死尸会被拉走,然后挖坑埋掉,天气渐热,若不及时处理,那么这个难民营就容易爆发瘟疫。
他们每天都要拉走许多尸体,甚至这些人原也是逃荒饥民,也有家人死在路上。
一名西洋传教士过来,上来检查了一下,然后举起十字架,说起番语。
老汉愤怒的拒绝,不让他靠近。
“我不要洋和尚超度,走开。”
教士被拒绝却也不恼,仍然努力的忙活着,这些是从澳门过来的耶稣会教士,是随又一批火枪火炮雇佣兵,以及新一批火炮随船前来的。
他们拜见皇帝后,听从皇帝的建议,在登莱建立了教会医院和教堂,一边传教一边救人,还计划修一座孤儿院。
难民们对这些深目高鼻红毛的番人,有些畏惧,但这些人施粥、医救,甚至帮忙超度、收敛、收养孤儿这些,却也渐渐的让他们得到一些难民们的好感。
朱以海对这些葡萄牙、西班牙传教士们的行动,还是持开放态度的,一来他现在与澳门那边联系密切,虽然他现在舟山等地建立了炮厂铳厂等,但澳门仍然能源源不断的提供雇佣兵,尤其是合格的炮手和水手等。
其次朱以海跟葡萄牙与西班牙展开贸易合作,不仅是购买火器,雇佣炮手,也还包括正在展开的风帆战舰的合作建造,甚至是联合对荷兰人的打击等。
基于这些合作,所以只要耶稣会能在他划下的界限内行事,朱以海还是允许的。
而且这些传教士们不仅是传教的,他们大多能力还挺强,基本上都还精通数学,懂铸炮造枪这些,甚至医学这块也还行,所以他们过来后,也还充当着御营里的参谋、顾问等职,甚至还兼任医官。
要说山东巡抚和御营,其实也有在对难民们展开赈济帮扶,但问题是现在太多了,救不过来。
随着御营行动的扩大,以及清军开始反击,不仅是登莱到处在打仗,就是整个山东,甚至北面波及北直、辽关,南面涉及徐淮,都在打仗。
兵荒马乱。
战争必然涉及百姓,尤其是如今清军物资紧张,便只能进一步的掠夺百姓。
而鞑子在沿海搞的迁海令,以及弃淮令,都使的无数百姓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都知道登莱这里是大明天子亲临,还有船把百姓撤往安定而富裕的江南,无数知道消息的百姓,都在往这边赶。
甚至现在辽东的汉民也往这边来。
黄宗羲一直在忙于难民安置的问题,优先把那些工匠、读书人等撤离,莱州、登州、长山、威海、烟台、成山、青岛、郁洲、崇明,一站站的接力运送。
但远远不够。
难民太多了。
他也在搞就地安置,复垦补耕,捕鱼打猎等等,但面对着似乎无穷无尽的难民,这些都远远不够。
就算每天只供两顿稀粥,也都压力巨大。
饥饿、疾病等不断带走饥民的生命,就算眼下是夏天,还不是最要命的寒冬,可死人还是很多。
丈夫失去妻子,母亲失去孩子,孩子无依无靠。
黄宗羲奉旨建立了许多临时难民安置点,转运点等,组织难民自救、自治。
可缺医少药,更缺粮。
人命如草芥,如风吹蜡烛一样的倒下。
最可怜的是如那个小女孩一样的孤儿,父母兄姐等全死了,最后成了一个可怜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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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衙门不得不额外抽调物资粮食,组建专门的孤儿营,把这些孤儿们集中收留抚养,然后优先将他们尽快转运到江南后方去。
虽然这些孩子那么小,什么价值也产生不了,可皇帝旨意,得救。
他们是希望,是未来。
莱州湾难民营地,除了少量官吏们,更多的还是难民里选出来的保甲丁,他们分到不同的组,有的是负责煮粥发放的,有的是巡逻守营的,有的是专门收尸掩埋的,有专门收拾卫生的,也有专门临时看带孩子,照顾老人等的。
每个难民营,都是一方临时的救护港湾。
每一个抵达的难民,都会第一时间登记入档,然后经过洗滞清理后,安排一个临时落脚的窝棚,得到一块身份牌,然后根据不同的情况,给予分流或临时征用等。
那个小丫头似乎终于从旁边人群里的叹息声中,明白母亲已经永远不会醒来了,于是她开始大哭起来。
这一路上,她也失去了好几个家人,母亲是最后的亲人,却也永远沉睡了。
朱以海今天巡视到这个三十七号难民营,远远的就看到这个可怜的丫头。
这只是战争中的一个缩影,从天启到崇祯再到如今,明末的内战外战打了几十年了,天灾、战乱造成的这种惨事太多太多。
多不胜数。
在那一页以一页的官方史录里,甚至很多时候连只言片语一笔带过的资格都没有,许多成千上万战死饿死的惨事,往往也不过才能得到几个字的记录。
朱以海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
他拿出了一块糖。
产自岭南的蔗糖,用黄泥脱色法加工提炼,使蔗糖变成了洁白的白糖。
白糖再经过加工,最后成了一块冰糖。
很香。
这东西一般人太平年月都享受不起,小女孩还在哭。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朱以海把她从冰凉的妇人身上抱起。
仔细打量这丫头,感觉可能有四五岁,又或三四岁,瘦的不成样子,皮包骨头,抱在身上极轻。
显得脑袋大,肚子也鼓胀,可四肢却瘦如细竹。
朱以海把糖塞进丫头的嘴里,可能是这糖太甜,这个小小年纪吃尽了人间苦的丫头,从没尝过这味道,也不由的吸引住,哭的也没那么厉害了。
收尸队把那妇人带走了,朱以海带着孩子送了一程,最后从妇人身上取下一支木钗,留给孩子做最后的纪念。
丫头吃完了那颗糖,也哭累了,最后手里紧握着母亲的木钗,在朱以海的怀里沉沉的睡去了。
“皇爷,这丫头交给奴婢吧,奴婢送去孤儿营。”
这时,那丫头睡中惊了一下,哭了几声,然后把朱以海抓的更紧了。
“算了,这丫头就留下吧。”
“皇爷,她太脏了,头发里都有虱子在爬,身上肯定还有跳蚤,太不干净,说不定还可能带着病。”
朱以海摆手,“这都是朕的子民,她们如此可怜,朕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既然今天碰上了,那都是缘,就留下吧,等她醒来,给她洗澡杀虫,以后就由朕来抚养,朕收她做养女。”
刘朝看着这个小孤儿,一点也不可爱,就跟个可怜的野猫似的,可皇帝的话让他触动,想他当年就是一个孤儿,差点冻死在寒冬的夜晚,后来是王府的老太监遇到并收养了他。
“皇爷真是仁君。”
“用不着说那些,身处这个烂透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应多怀一些慈悲怜悯的,总得让这黑暗的世界,有一丝希望的亮光的。”
刘朝很感动,然后提出是从孤儿营里,收留一些男孤儿,然后等养壮些,便阉了为小宦官?
“他们已经够悲惨可怜了,哪能再给他们一刀?”
“皇爷,正因为他们已经够可怜了,如果割一刀能入宫里,其实已经是天大的慈悲了,起码不用再担心温饱,不用担心明天。”
这话让朱以海很受触动,从小阉割掉居然还成了仁慈,这狗日的世道啊。
“从今日起,以后不许再阉割这些可怜的孤儿了,”
“今后宫中若要用人,只能从罪犯、敌俘等后人中阉割,得严格审核。”
小丫头突然又哭了起来,朱以海抱着她轻轻的拍着,慢慢的她又睡着了。
“真是个懂事的丫头,”朱以海对刘朝道,“你若是有心,可以去孤儿营挑个男孩收养,将来也可以给你传承香火,甚至老了给你尽孝服侍。”
“谢皇爷。”
“这狗日的世道,能多活一个就多活一个吧。朕要拟道旨,号召朝廷官吏将士们,有条件都鼓励领养一个孤儿,
户部甚至可以考虑,是不是立一个专账,对这些孤儿的领养家庭,每年发一笔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