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前坡驿站。
如今的历阳城由大将陈陵坐守,人马不进。
而外面则有杜伏威号称三万大军围困其中,导致整个历阳附近都是风声鹤唳。
而这前坡驿站,就是在历阳外……姑且算是一个中转站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这边离历阳城还有八十里。
杜伏威在江南的名声不错,此次战事仅仅是攻打历阳城,但却并未伤及百姓。
甚至大军驻扎之下,对周边百姓还多有保护性举措。
诸如什么“这边要打仗了,老丈赶紧出去躲一躲,等打完仗再回来”之类的举动不胜枚举。所以只要不是表露出来明显的敌意,那么他也就没有理会。
而这前坡也不是县丞驿站,而是专门用来在这条商道上饮马补给之用。
去争了也没什么意义。
况且……离历阳城有点太远了。
而就在这前坡驿站的客栈内,此时此刻的大厅已经被各路人士占满了。
有的一看就是普通的土匪山贼之流,穿的破破烂烂,三五个人凑在一桌。
这种人通常是来发财的。
如同秃鹫一般,一听说哪边有战事,便张罗着几个人凑到一起前去,不管是大军过境后,去别人家搜刮钱粮欺男霸女。还是说在战场结束后偷些兵刃、死人的钱财之类的。
总归,实力平平,但只要有战事,肯定就有他们。
而有的人则看起来就是一派大侠风范,坐于桌前,这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一股子高手的味道。一身气机更是凛然,彰显着自己的不好惹。
还有一些因为大雨而被堵在这的过路商贩、赶路客人呢,神色惶恐,默默的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甚至哪怕吃个饭喝个茶,都恨不得小心一些莫要发出什么动静,万一惹了哪个杀星,那可能就是一场麻烦。
总之,因为这场雨,这一座前坡驿站里颇有种三教九流四海汇,八方云聚争先锋的古怪氛围。
至于掌柜的和店小二……
早躲到后面去了。
他们赚的也是搏命钱。
历阳打仗,三教九流都往这边赶。
米贵、酒贵、饭食贵。
武林中人好面子,贵一些也吃。
人是铁饭是钢嘛。
而那些山贼之类的实力平平的,吃饭也要收钱。
因为这里是金枪军的地盘。
他们敢闹事,就去找金枪军。
最多……死个店小二。但只要活着,这段时间就凭这些江湖人往这边走的这么频繁,银钱就一定不会少赚就是了。
这些人多是赶路歇脚,最多吃顿饭就会走,绝对不逗留。
可要命的地方就在今天这场雨上了。
这雨要是下在白日还好……下到晚上……这一晚上可就难熬了。
掌柜的和小伙计现在就期盼这雨赶紧停,然后这些大侠们该去哪去哪。不然要是出点什么状况……那放在酒柜后面供着的那把花五十两银子买的长枪,还真不见得镇的住这些人啊。
谁不知道金枪军如今也掺和到历阳这一档子事里面了。
可这雨是越下越大,天空之中更是电闪雷鸣的。
屋内昏暗的烛火下,那群人的表情与外面时而亮起来的闪电这么一呼应,别管是大侠还是土匪,都显得阴森森的。
这可怎么办哟~
掌柜的和小伙计叫苦连天。
可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声。
“唏律律~~~”
又来人了?
掌柜的神色一苦。
紧接着,外面响起来了一个动静:
“小二,小二!赶紧出来,再不出来,贫道这两匹马可要饿死了!赶紧的~”
店小二瞬间无语了。
大哥你不能看看场合?
合适吗?
接着,外面忽然亮起了一团冲天的金光,照的整个屋子都亮如白昼。
普通人感觉不到这炁,所以只是觉得神妙。
毕竟……这金光照进来也显得暖烘烘的,并不骇人。
可那几桌江湖人之中,有人的脸色却猛然一变,再也没了之前的淡定。
而就在这时,客栈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道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冲着里面嚷嚷:
“人呐?赶紧出来牵马。”
磅礴的金光似乎要把这黑暗驱散的一干二净。
身上没带蓑衣可却半点水花不见的年轻道士无视了里面这些人,冲着那已经从后门来到了柜台处的俩小伙计一招手:
“赶紧的!两匹马都喂上上好的食水,喂饱,喂足,知道吗!放心,贫道有钱。”
道人拍了一下肚子上鼓出来的那钱袋子,然后就让开了身位。
脸上的清朗变成了些许狗腿的意味:
“大人,请。”
还有人?
几桌客人脸色微变。
为何刚才根本感知不到?
接着,一身白色公子儒衫,头戴斗笠,男女莫辨的一个人同样出现在了门口。
先没进来。
而是大概扫了一眼这厅堂打扮后,忽然发出了一声饶有兴致的动静:
“喔?道士……”
“诶,怎么啦?”
“有没有觉得,这酒馆的布局有些熟悉?”
“呃……”
狐裘大人这么一开口,李臻又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进门一根木梁立柱。
左边是柜台,柜台旁边就是通往后面的后门。
而右手边就是几张桌子……
看一眼,李臻就笑了:
“哈,还别说,真是……”
“哈~”
斗笠之下一声轻笑。
彰显着这位神秘人心情的愉悦。
接着不知怎么的,就见这神秘人来到了靠近门口那张桌子前。
这桌有人。
五六个看着凶悍的很,身躯魁梧的壮汉。
为首的那个竟然还是个独眼龙,一把看起来就不轻的大砍刀就这么立在桌边,在这四方桌上单独占据了一个位置。
而看到这个神秘人走进,几个壮汉神色都流露出了戒备之意。
可李臻那边见店小二还没动静,赶紧又喊了一声:
“赶紧的,把马牵走,车卸了。”
俩店小二这才贴着柜台走到了门口,接着一眼就看到了那院子中间的两匹墨云踏雪,与一辆马车。
同时,旁边一声动静:
“你们几个,似乎很面熟啊。”
狐裘大人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为首那独眼龙的汉子双手放到了桌面上。
而右手边,就是伸手就能抓起来的大砍刀。
“这位大人不知有何贵干?”
可这神秘人却不答话。
只是站在几人面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一息。
这几个人神色紧张。
二息。
有人吞咽口水。
三息……
就在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逼迫他们让出位置的时候,忽然,这神秘人来了一句:
“道士。”
“诶,大人,怎么啦?”
正看着那些踩在金光之上,面露好奇的店小二卸车的李臻扭过了头。
接着就听见了一声:
“这几个人……”
“大人认识?”
“杀了吧。”
随着李臻的话语,一句简单至极的生死断言,从狐裘大人的斗笠下传出。
而也就是这一瞬间,那独眼龙便直接抡起了大刀,朝着狐裘大人的脖子砍了过来。
其他几个人也下意识的踢开了桌子,手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长剑短刀就要往狐裘大人的身上要害处招呼。
可下一秒……这客栈之中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为什么……
他们的动作这么慢?
慢吞吞的……就像是故意做出来的慢动作一样。
而这边靠在门框上的李臻则面露疑惑:
“有仇?”
“没仇,只是占了我想坐的位置罢了。”
无视了那缓慢无比的时光,狐裘大人语气平淡:
“送他们上路罢。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样啊……”
当听到狐裘大人说出了“不是好人”的话后,李臻就明白了。
这几个人,是真该死了。
于是挥了挥手。
金光自缓慢的时光中迅速的侵占了这几个壮汉,接着,就像是被某种力量牵连一般,几个被金光包裹住的人瞬间就被拉出了门外。
然后便再无声息。
缓慢的时光无声无息的恢复了正常。
在全场的静默之中,她一如当初那般,坐在了面对柜台的位置,对那已经看傻了的掌柜的平声说道:
“桌子收拾干净,上一壶水。”
掌柜的哪里敢不听。
不听?这爷爷可是要杀人的!
赶紧带着最后一个店小二亲自上手,把刚才这几个壮汉吃过碰过等等一切都收拾干净后,那俩店小二也牵马去了后院。
屋内重新恢复了昏暗。
甚至因为那金光的缘故,比之前还要昏暗。
昏暗之中,白衣的神秘人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
“道士。”
她的手指点在银锭上面。
看的李臻嘴角一抽……
“上茶。”
“嗖~”
银锭飞到了李臻面前,被一把接过。
李臻看着那银锭子上清晰的指痕,笑的有些尴尬,踩着一路金光上马车里拿茶具去了。
茶具拿回来,掌柜的也端来了一壶水。
李臻随手把那锭银子往恭敬而立的掌柜的怀里一丢:
“掌柜的,放心,我们是好人~”
掌柜的信么?
他信个逑。
这银子这会儿只觉得烫手无比。
可李臻却不再多言,屁股刚沾到凳子上,就听狐裘大人来了一句:
“不说一段了?”
“……哈。“
李臻一声轻笑,带着满眼的怀念扫视四周。
不管是大侠也好,侠女也罢。
看到道人的目光望过来,都不自觉的避开了这道目光。
而李臻确确实实也没看到他们。
只是有一刹那,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座西北的边陲小城。
客官满座,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小小的道人在那说着光怪陆离的故事……
“唉……”
一声长叹,他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样了。贫道还欠曲掌柜半本书和二十文钱呢,还有一葫芦好酒呢。”
“所以说,时间过的很快,对吧?”
“谁说不是呢。”
道人的眼眸有些空了。
而斗笠之下的女子也不再言语。
自顾自的在众人那偷窥的好奇目光中,温壶,冲泡,沥茶……最后端起了那茶香袅袅的酒杯。
门没关。
哗啦啦的雨声之中,整座客栈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那昏暗的油灯烛火中,那再无声息的发呆道人,与那自斟自饮的神秘客人。
时光,似乎冻结了这座前坡驿站。
直到一壶茶喝完。
女子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铜壶,意思是掌柜的重新上一壶水后,对李臻轻声说道:
“弄点大动静出来。”
听到这话,似乎早就知道她要做什么的道人来了一句:
“我以为他们已经知道咱们在这了。”
“知道不知道,不好说。但敢不敢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
道人应了一声,忽然对这一屋子人喊了句:
“诸位,贫道要弄点动静出来,各位无需惊慌。”
说完,端坐在椅子上的道人双眸中泛起了如若实质的金色。
一轮光晕陡然自背后而出。
然后……
“轰!!!!”
冲天的金光自道人周身瞬间冲天而起。
整座客栈的所有人都被这股金光包裹了进去。
甚至,连天空都被点亮了。
而被这些金光笼罩的一些人下意识的要用炁防御戒备,可却忽然发现……
这天地之间……
哪有什么炁?
往日的神通也好,武功也罢,在此时此刻似乎全都化作了可笑的臆想。
根本用不出半点。
就像是这冲天的金光柱把所有的炁都给吸走了一般。
无穷无尽。
无可撼动!
这金光足足维持了百息的时间,最后陡然而散。
客栈之中立刻出现了各种各样驳杂的气机,重新回归到他们身边的炁,似乎又可以被调动了。
可他们的脸色一个接一个却全变了。
如果刚才只是忌惮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的心中却忽然涌出了无限的惊慌与绝望。
这道人……到底是什么手段?
而这世间……又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无数个疑惑在心底浮现,可就见脸不红气不喘的道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做的那样,问道:
“大人,够了?”
“嗯,等着吧。”
于是,整个客栈又变得安静了下来。
接着……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忽然,外面传来了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在雨中清晰可闻。
由远及近,一路抵达了客栈外面后,才缓缓消散。
接着,一道闪电从半空中划过。
刹那明亮的夜空之中,有三个身穿甲胄,浑身气机凛然的汉子出现在了门口:
“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话音落,他率先走进了客栈内。
也不知道是鎏金还是真金的虎头盔甲看上去极为威武,尤其是两间的虎头,因为雨水的缘故,老虎那尖锐的獠牙还在滴水。
乍一看就像是猎物的鲜血一般。
这铠甲之下,便是一身千锤百炼的孔武之躯,上面伤痕累累,一看便知此人绝对是那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之将。
而他进入客栈后,下意识的扫视。
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侧对着他,一身白衣的那斗笠人影。
他目光陡然一凝,但马上就升起了一丝猜忌,似乎在猜测着什么。
下一秒,他忽然沉声说道:
“金枪军来此办事,闲杂人等,出去!”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所有人赶紧起身就开始往外走。
但没胆子从正门走,而是涌进了那后门。
可问题是许多人的货物之类的还在前面,也没拿挂在墙上的蓑衣之类的。
来到了后门,有的人是直接离开,可还有的人就只能在这瓢泼大雨之中淋浴了……
这时,忽然,一阵金光彻底笼罩在了他们头顶。
阻隔了雨水,也同时阻隔了那后门门里门外的路。
金光璀璨,谁也看不清、听不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也就是在那金光笼罩到全屋之后,那汉子忽然恭敬一礼:
“金枪军虎贲卫百骑将军林海鹰,见过侍郎大人!金枪军上下不知侍郎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坐吧。”
女子似乎并没有生气,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说道。
可从林海鹰道谢到落座,却连一杯茶都没给。
只是听她不紧不慢的问道:
“金枪军只留了虎贲卫在这边?龙鳞军、风林火山四卫,可是都到历阳了?“
“……”
林海鹰微微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
“回侍郎大人,将军只命虎贲卫留守,其余门下之人确实赶往历阳。但具体人数多少,末将不知。”
“嗯……”
女子应了一声,继续问道:
“历阳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知晓么?”
这下,林海鹰没有任何犹豫,摇头:
“末将不知。末将奉命巡查除历阳之外一路眼线,这前坡驿站刚好是末将今夜当值。而昨日一早,末将也才刚刚到这。前线消息还未传过来,末将无从知晓。”
“也就是说,那边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你也不知道?”
“是。”
“龙鳞军、风林火山四卫去了多少人也不知晓?”
“不知。”
“翻海会的人来了多少,明月仙宗那些妇人来了多少、血杀楼的杀手在哪也一概不知了?”
“回大人,不知。”
“这样啊……”
女子似乎颇为遗憾,斗笠轻摇:
“那好吧。”
说着,她把那“公道杯”里的半杯茶倒掉,又把两个小酒盅装进了公道杯里。
而那原本还湿润无比的壶中茶叶,在她的素手轻挥之下,也都化作了灰尘粉末。
不知从哪出来的风一吹,便化作了飞散的黑灰,落在了脚下那片金光之中。
收拢好了茶具,她说道:
“告诉你们将军,这一战,我会看着他打。也捎带给其他人,不要心存侥幸,也不要试图去遮掩什么。杜伏威若败了……他应该知道后果。“
说完,起身。
“道士。”
一直在那装小透明的李臻赶紧躬身:
“大人。”
“走吧。”
“是。那大人还请先去车中安歇,贫道去牵马。“
“嗯。”
很快,两匹马在两个小伙计哆哆嗦嗦的动作下重新套牢。
吃饱喝足虽然休息的时候不多,但这两匹马倒不怎么显得疲惫。
最后,在林海鹰与其他两名将令的恭送下,马车穿过了一百多号沉默持枪站在道路两侧的金枪军卒,消失在了瓢泼大雨之中。
一切如常。
……
“大人很不满意?”
微弱的金光遮挡住了头顶的雨水,听到了李臻的话,车厢里传来了一声回应:
“嗯。”
“……为何?”
“因为他在说谎。”
“呃……”
似乎察觉到了道人的不解,马车内的女子闭着眼睛解释道:
“龙鳞军有足数一千,可现存于杜伏威帐下的,只有五百。那五百,已经化整为零,前往了九江郡。今日我让你来这边停留,便是为了这五百人。”
“……他们也只是想留些香火吧?”
“嗯。”
女子应了一声:
“但这五百人……他们留的太多了。我今天来此的目的,就是让这个林海鹰告诉其他人,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而欺瞒我的下场……很严重。“
“……大人是想……”
“他们已经死了。”
“……谁干的?”
“九江,御天宗。”
“……”
听到这个熟悉的门派,李臻一阵恍惚:
“大人,不知这御天宗……”
“放心,我知道你和其中之人有旧。”
马车内,靠坐在软塌上的女子语气平淡,却无比真实:
“就当是我心软吧。道士,你大可放心。在我这次的计划里……没有他们。”
“……”
马车滚滚而走。
片刻,李臻的声音响起:
“贫道多谢大人。”
“嗯,说点好听的。想睡了。”
女子呢喃一声,伴随着那清澈的声音,打了两年内的第十七个哈欠。
缓缓的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