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卢?
杜如晦下意识的看向了李臻。
李臻也正在看向他。
言语里闪烁着疑惑:
“认识?”
“不认识……”
杜如晦摇头,可身子已经跳下了马车。
他停,队伍就停。
站在马车前,俩人看着那由远及近的三匹快马,李臻先打量了一番对方的容貌。
年纪相仿,身上那股贵气与书卷气都很惹眼。
就是眼睛有点小,或许是因为迎着夕阳的问题,他的眼睛是眯起来的,看不清楚眼神。
不好评价。
至于那俩护卫……
气机不算晦涩,实力也就一般般吧。
给出了这个评价后,三人三马已经来到近前。
公子哥翻身下马,上前了两步,冲着杜如晦满面和煦的躬身执礼:
“卢文赋见过杜世兄。”
身后俩护卫同样拱手。
杜如晦还礼,有些好奇的问道:
“贤弟既然姓卢,又称我为世兄,可是出身高门卢氏?不知是几房之后?”
“小弟为三房之后,外出游历,忽见人群恸哭以为有什么不平之事。谁知上前打听之后,方才晓得,原来是另有隐情。这不,既然遇见了世兄,便过来打声招呼,拜会一番。”
卢文赋说的很礼貌,直接解释清楚了自己的来意后,杜如晦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贤弟欲往何处?为兄目前正在办差事,等差事完毕,贤弟若路过河津,可去我那坐坐。”
李臻听懂了杜如晦的意思。
就是对这公子哥说如果咱们不同路,你就该干嘛干嘛去。
别耽误正事。
毕竟……这些流民引起动静是难免的,可不说与不明说却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和处理方式。
就听卢文赋恭声说道:
“小弟正欲前往复县,拜会吾师之友。世兄呢?不知这些是什么人,民夫吗?世兄要去往何处?”
“呃……”
要是去别的地方,杜如晦肯定就不和对方同行了。
可如果是去复县……巧了,卢文赋去那,自己也要去那。而如果不同行,到时候在复县撞见了,反倒尴尬。
更别提……杜家和卢家还是比不得的。
人家喊世兄,来拜会,是客气。把你当成我们的一员。
而如果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这事儿要传出去,丢自己的人没什么,辱没了门风,那他可就是罪人了。
于是,哪怕心底不愿,他还是装作很巧很热情的模样,说道:
“哦?竟然如此巧合?为兄刚好也要去复县,只是不知贤弟是否着急,若着急,从此地策马大概三个时辰,入夜时分便可抵达。而为兄这些人脚程不快,打算原地修整一夜,明日过去。”
“哈哈~”
听到这话后,卢文赋脸上满是热情的笑容,看起来很欣喜的模样。
“世兄稍待。”
说着他走到了自己的战马前,从行囊里取出来了一囊酒,对着杜如晦一抬手:
“本来小弟是打算直接前往复县的。可这会儿都碰到世兄了,而观瞧世兄这次的公事似乎不太能逗留的样子,那恐怕小弟在复县也不能与世兄把酒言欢了。既然如此,那干脆不如小弟今夜也不走了。这酒,可是小弟从飞马城那边弄的的宁冰露,咱们中原可不多见,眼瞧着这都入夜了,刚好和世兄喝一杯。
小弟尚未出家时,便曾听过世兄之名,家中长辈多言世兄乃吾辈法学最有望大成者,又有过目不忘之能,乃人中龙凤。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得心愿已成,怎么交臂而失之?……世兄,若无叨扰,小弟便与世兄同行吧,如何?“
“哈哈哈哈~”
杜如晦也酣畅的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有多少诚意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但看起来却是很热情:
“当然,那贤弟就请入车一叙吧,如何?”
“小弟遵旨~哈哈~”
“哈哈~哦,对了,这位乃是李臻道长,我二人亦是中途遇见,搭伴走一程。”
一听杜如晦这话,李臻就明白了意思,面露客套之色: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李臻,见过居士。”
“嗯嗯,见过道长。”
卢文赋没听过“李臻”这个名字,但依旧很礼貌的和李臻打了招呼后,提着酒就和杜如晦一齐上了车。
而李臻想了想,则说道:
“那贫道帮忙安顿一下卢公子的马?”
杜如晦点点头:
“好,有劳道长了。二位护卫便跟在马车后面吧,如何?”
俩护卫抱拳拱手:
“多谢杜主簿。”
“哈哈,道长,那可要小心些,在下的马性子有些烈,小心些才是。”
听到卢文赋的话,李臻一礼:
“是。”
接着拍了拍这匹马的脖子,挠了几下后,直接翻身上马。
哪见什么烈性?
老老实实的被李臻骑在身下。
接着,队伍重新出发。
而李臻则在原地骑马等了一会儿,最后来到了队伍末尾。
带着斗笠,穿着灰不拉几僧袍的玄奘抬起了头,看着他低声问道:
“那三人是什么身份?刚才听到马蹄声后,我就使了些伎俩把自己和玄英给藏了起来。他们既然没看破,说明实力平平。可我看杜施主对那年轻人似乎极为客气?”
与他同乘一骑的小徒弟似乎也有些好奇。
听到了二师的话后,补充了一句:
“老师,刚才弟子还说给二师算算,但二师没让。”
“你二师不让是对的,算卦这东西不管怎么说都是在泄露天机……”
回忆着变成玉石齑粉的袁天罡,李臻摇摇头,解释道:
“是卢家的人。”
“卢家?”
玄奘有些意外:
“他们得到消息了?”
“……不像,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可能真的是偶遇吧?”
把徒弟抱到了自己怀里坐好,看着前方的队伍,李臻眼里是一抹若有所思……
……
很快,夜幕降临。
队伍不走了。
就在路边歇息。
原本各自营地的负责人负责看管自己的手下不会趁夜逃跑。
两千多人生火灶饭的场面在黑夜中看起来还真挺壮观的。
而玄奘与成玄英,李臻直接就没让他们往卢文赋身边凑,生怕这公子哥从而联想到对方的身份。
因为他看得出来,老杜对那公子哥是有警惕心的。
只是这会儿俩人正在篝火前把酒言欢,李臻不好问。
可他不问,那俩护卫却来了:
“李臻道长,主簿大人与我家公子有请。”
“哦,好,贫道这就去。”
他起身走到了马车旁边的火堆前。
“道长来了。”
杜如晦招了招手,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模样,往旁边一指:
“快坐,白日到是有些怠慢道长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见过二位居士。请杜居士无需客气,贫道本就仰仗居士才能有歇脚的地方,这话说的反倒有些见外了。”
“哈。”
老杜一声轻笑,提起了那酒囊,递给了李臻一个杯子:
“既然如此,那不如道长也喝一杯吧。这宁冰露的味道,在下倒是第一次喝,听闻道长出身西北,不知这酒可喝过?”
“贫道恭敬不如从命。”
恭敬的接过了酒杯,做戏做全套的李臻先摇头:
“贫道出身大凉,这宁冰露只是听过,听闻乃是飞马城一口冰火泉所酿,味道滋润甘美。只是此酒极为珍贵,倒是不曾喝过……贫道斗胆,敬二位一杯,请。”
“请。”
“嗯。”
三人共同举杯,李臻呷了一口酒,味蕾瞬间被勾起了熟悉的回忆……
三个绰约之影在心间陡然浮现。
但马上就被理性给驱散。
表面不动声色,攥着酒杯,他点点头:
“当真甘美。”
听到这话,卢文赋笑道:
“世兄若喜欢,到时去河津了,小弟多送几坛给世兄,道长不妨一同品尝。”
里外里没李臻什么事。
杜如晦其实是有些想笑的,心说你是不知道你面前的这个普通且自信的道士给那飞马宗少宗主的贴身侍女给迷成什么模样了……
别说宁冰露了,心肝都恨不得给他拿出来下酒。
但这话别说跟卢文赋说了,当着道长的面他也不会说。
所以只是笑,一边笑,一边问道:
“贤弟怎会来到河东呢?”
他喊李臻来的目的就是这个。
让道长在旁边听,听他对着卢氏子刨根问底。
卢文赋似乎也不打算藏着掖着,直接说道:
“老师命小弟出门游学,效仿孔圣门徒。听闻今年河东遭了兵灾,便打算来看看。刚好虞乡亦有家中盐矿,便和商队一起过来了。可这些毕竟都是商贾之事,小弟无甚兴趣,在虞乡待了几日后,便打算去复县拜访一下老师故友。而拜访完后,便下江南了。”
“哦?江南?……难不成,贤弟要出仕了?”
“正是。虽然只是一介小小长吏,但吾辈读书人心中自有拳拳报国之心,所以亦不敢耽搁。”
“那倒要恭喜贤弟了。”
“哈哈,哪里哪里,小弟不过是长吏之职,比不得世兄如今已是一郡主簿。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贤弟莫要如此谦虚,卢家乃是鸿门大儒,君子之风走到哪皆是人中龙凤……”
俩人开始互相吹捧。
酒是一杯接一杯。
而李臻全程就只有手里这一杯酒。
卢文赋的眼里没有他。
老杜刻意忽略他。
仿佛一个小透明的道人手里攥着那飘散熟悉无比的酒香,一边听着俩人的话,一边看着篝火发呆。
看起来眼神恍惚。
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聊到酒囊空了,时候也不早了,这位卢公子才起身告辞。
那边的护卫已经扎好了帐篷。
而等他一走,原本看起来还有几分醉意的杜如晦靠在马车的车轮上面,语气清醒无比的对李臻低声问道:
“如何?”
一晚上都像是个陪客的李臻摇摇头:
“滴水不漏,举止、涵养、言辞,哪一样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你说他是巧遇咱们我信,你说他是特意来找咱们我不信。可越是这样,反倒是后者的可能性越大……事情不太对。”
“……唉。”
杜如晦一声叹息:
“卢家、崔家……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啊。这卢家子来的时间太巧了,咱们刚出三量山,就撞见了他。而今晚一番话滴水不漏,越是这样,反倒让我越有些不安稳。”
“那是肯定的,不然人家凭啥江山几代更迭却还能保持现在的地位?……明日到了复县后,咱们就不多留了吧。补充下用度,直接就走,以免夜长梦多。”
“好。那……我现在在派俩衙役去复县,让他们直接把物资放到城外,如何?”
“……好。”
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这么做最稳妥的李臻点点头。
拿上这两千多人赶路的干粮补给,最快速度出发,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
“睡觉吧,刚才我和玄奘说了,今晚我俩守一下夜,你放心休息。”
“好。”
杜如晦点点头,李臻就离开了。
来到了稍微凑近那公子哥帐篷的位置,他盘腿坐了下来。
在周围一群流民的鼾声中闭上了眼睛。
……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太阳出来,众人便打算出发了。
昨晚的天气有些炎热,闷的慌。
今天天亮,云彩便有些多。
看起来要下雨。
所以趁着这会儿还没下,以及空气凉爽,加快点脚步才是真的。
而那公子哥卢文赋早上起来也同样收拾好了行囊。
和杜如晦一起吃了有些粗粝的早饭后,队伍重新出发。
走了两个多时辰,天空之中偶有雷鸣滚滚,可雨就是不见下。
只是天气愈发闷热了。
这场雨,绝对不会小。
众人开始加快脚步,终于,看到了一座城池的影子。
复县,到了。
……
通往城门的官路前,公子哥卢文赋与杜如晦拱手作别:
“世兄,那小弟便不远送世兄了。”
“贤弟无需如此,快些去吧,不是要拜访师友么。等下次什么时候到河津了,咱们再把酒言欢!”
“哈哈,理当如此。那……世兄,咱们就此别过。”
“山高水长,贤弟珍重。”
“嗯,世兄保重,告辞!”
带着俩护卫的公子哥直接朝着城中走去,而杜如晦则独自一人看着驿站中正分发熏鱼肉干之类的众人,心头算是稍微安稳了一些。
还行,人送走了,也没出什么意外。
等这边的流民们拿够了两日的食水,在走个两三日的功夫也就到于栝了。
想到这,他抬头又看了看天上。
天空,乌云由灰,逐渐开始转黑了。
……
“如何?”
因为天气原因而显得有些阴暗的正厅之中,卢文赋听到了坐在上首的中年人问出的问题后,他想了想,恭敬的说道:
“还好,七叔。昨夜我邀那杜家子饮酒,探了探口风。对方虽然说的滴水不漏,但光寿和光涛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些人是从三量山出发,要去于栝的。而他们之所以肯从山里出来,便是因为那杜家子手里拿着一份由此地郡守杜维雍盖印的安抚令,允许他们去给崔氏、老君观、菩提禅院三家盖拢的那一池龙火兴土木之事以追求免罪。”
说到这,他想了想,继续说道:
“崔氏这一步棋走的很妙,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不过,侄儿有一事不解。”
“你是觉得时间对不上?”
“不错。”
卢文赋点头:
“咱们家的消息,是以“双亲纸”而传递,这是圣人留下的秘宝,取:双亲在而不远游,游必有方之意。两份纸一张书写,一张见得。二公那边刚刚得到了越王的允许,咱们得到消息后就开始了动作。
可这消息传来,不过三日。这段时间,不说其他了,那安抚令可是这几日才出来的。也就是说,那杜家子一定是从三量山回到过河津一趟。然后得到了安抚令后,拿着再去三量山。
在加上三量山到复县的路途以及他们的脚程,这中间怎么样都能产生至少三日的时间差。所以,我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提前预知到这些事情的。难不成……崔家也有什么类似双亲纸这种传递消息的秘宝?”
他满眼疑惑,而那看起来就像是哪里走出来的大儒一般的中年人却摇摇头:
“崔家没有这样的手段。那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早在咱们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谋算这一步了呢?”
“这不可能。”
卢文赋摇头:
“崔家不是没有任何动作么?”
“谁说这杜家子一定是为崔家服务的?”
中年人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文赋,你再仔细想想,这杜家子身边,难不成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么?”
“奇怪的人?”
卢文赋有些费解。
思前想后的来了一句:
“除了一些官差,就一个叫做李臻的道人。其他便没了……七叔,何意?”
“哈~”
中年人轻笑一声:
“李臻?他说他叫李臻?”
“呃……正是。李臻,出身大凉。我看他那扮相,想来就是个游方道人。并不值得在意。”
“哈哈哈~”
中年人听到这话后笑的更开心了,一边笑,他一边摇头:
“你啊你……到底是江湖经验少了一些……我问你,你觉得这“李臻”的名字,是人名呢?还是道号?”
“呃……”
年轻的公子哥皱起了眉头。
原本温润的双眸终于出现了一丝疑惑。
看着中年人,他试探性的问道:
“是……名字?难不成他的道号有什么特殊么?”
“特殊倒没有。”
中年人摇摇头:
“只是,他的道号,叫做守初。”
“守初……嗯!?”
忽然之间,卢文赋的眼睛瞪大了,里面是一抹挥之不去的惊讶:
“难不成是那个……”
“不错。”
中年人点点头:
“便是他……你可见过那队伍里有和尚?”
“唔,那倒没有。”
“……倒也无妨。听闻那玄奘伤势未愈,可能在于栝养伤吧。但这李守初可就不同了,于栝的龙火池能出现,他居首功。而他又喊玄均观的玄素宁为老师,夕岁之时又露了一把脸。根据洛阳那边传来的情报,这李守初性子如同云雾不定,在飞马城明明杀了那孙伯符,两边的仇恨根本无法消泯,可不知为何,在夕岁那日却又替飞马城出战。在加上此人与李侍郎那不清不楚的关系……这道人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你应该是被糊弄住了。”
“……”
公子哥脸色有些惭愧,说道:
“这……侄儿愚钝,若不是七叔点拨,恐怕这次还真的被骗过去了。”
“哈哈,无妨。”
中年人满眼慈祥:
“少年人涉世未深,这并非是聪慧与否,而是经验问题。你才刚从家中出来,吃点亏,到是好事。”
“……谢七叔。那这次李守初也跟在杜家子身边,咱们该怎么办?难不成,把这两千多人就拱手送给崔家?”
“当然不能。若拱手送给了崔家,崔家便会拿着两千人当成典型,到时候,咱们想聚拢流民与崔氏谈条件,可就谈不成了。民心这东西,孩子啊……”
中年人语重心长:
“圣人言因势利导,民心所向,民为君之本、为邦之本,不可以须臾而论。国之有民,方为国。邦之有民,才可称邦。咱们争的是民,哪怕这些是流民,可一旦争到了民心,让他们看到了只有咱们才能给他们活路,那么他们才会跟咱们走。
可如果让崔家得了民心,那就没咱们什么事了。这一池龙火,非贵在地脉至宝,丹药金铁。贵的,是于乱世中可依据此地,聚拢人心,合众成一,风来不惧。如果咱们没有什么利益可以交换,那贸然而去,就只能低人一等,与儒家的交易,便做不得数了。可如果咱们手里握着这些流民,那么就能心安理得的让几方退步。到时,才能得到咱们想要的东西。”
“可是崔家现在也知晓了咱们的打算……”
“知晓了又能如何?”
中年人的语气里满是自信:
“这龙火,他崔家占得,咱们卢家便占不得?乱世之下,连他们都意识到了需要自保,对于咱们的作为自然不会不理解。更别提……莫要忘了,天下,又不是只有崔家一门。”
“!!!!”
卢文赋眼底逐渐出现了一抹惊骇:
“难道……”
中年人意味深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莫急,饵料已经撒出去了,自然会有鱼儿过来,递上一份投名状的。且看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