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郎想出城。
莫说城门关闭了,就是城门失火,军卒也得第一时间灭火,把这位大人给送出去。
都无需上报,城门开启了一扇,守门的军卒目送骑马提盒而行的侍郎大人出城后,哆哆嗦嗦的几个人一起拉动机关,关上了门。
一路快马。
香山脚下。
白日下了一场雪,这一路行走,她便发现这路上有着一排和自己相反的蹄印。
一路延伸,是从香山处出发的。
没留宿?
想明白了缘由,她下了马,提着食盒慢悠悠的沿着台阶往上走。。
一开始那几步,她的脚印是踩在新雪上的。可接下来走着走着,脚步就踩到了那下山的脚印之中。
一步一步的,来到了道宫门口。
没人迎接,甚至耳边都没有任何话语。
等来到了道宫侧门口后,她自顾自的推开了门。
就像是回家了一样。
进门,绕殿,最后来到了后院之中。
后院,看着倚窗而坐,正望着她的女道人,她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讶。
“今日不修道了?而是特意在等我?“
一边说,她一边摘掉了头上的斗笠。
两位如同画卷中走出来之人对立而望。
风雪停摆后刚刚露出头的月光都仿佛黯淡了下来。
不想与两位倾国绝色争辉。
提起了手中的食盒,狐裘大人随手一甩。
食盒在半空中如同坠入棉花,缓缓的落在了玄素宁面前。
“不在家好好算计人心,大半夜的扰人清修,又是为何?”
“……?”
狐裘大人一愣, 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 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你心情很好?”
如同那日在书馆的早晨时,玄素宁问她一般。
只需露出一点点心绪,她便被她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对劲。
“……”
面对沉默的女道人,狐裘大人自顾自的进了门, 来到了窗前, 把食盒接了过来。
打开后,里面便是四小碟菜肴, 外加一壶酒。
“菜没人吃过, 做好了我便给你留着了。这壶酒乃是燃刀饮,有四十年的火候。我喝了一壶, 很烈。你这道宫确实太清静了些, 平日是清修之地,可这夕岁已到,我若不来陪陪你,怕是你这一年过的可真是太孤独了。”
说话间, 茶杯之中已经倒上了酒水。
“尝尝?”
听到这话, 玄素宁低头看了一眼那杯子,摇头:
“我又不饮酒, 你这壶酒拿过来纯粹是为了自己喝的, 何须试探?”
“总要客气一下。”
狐裘大人也不坐, 自顾自的靠在窗边, 拿起了茶杯。
刚要喝, 就听玄素宁又问道:
“几日没睡了?”
“三日?四日?记不得了。”
用无比随意的语气回应了友人后, 她冲着对方一举杯子:
“所以, 这不来听你念经了么。等我喝完这壶酒, 你给我多念念经,听着听着……没准我就睡着了。”
“……”
玄素宁无言, 但却抓起了几颗豆子,丢了一颗进嘴, 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几日可有什么趣事?”
“……”
嚼豆子的嘴一顿。
扭头看了一眼端着酒杯的女子,玄素宁摇了摇头:
“没有。”
“……”
“……”
片刻。
“方外之人说谎,不怕三清怪罪?”
“三清为何要怪罪我?对我而言,世间一切不过浮云尘土, 何来趣味?”
“所以……还是发生了一些事,对吧?说说,那道人又惹什么麻烦了。”
“你如此笃定是他惹了麻烦?”
“不然呢?你的话什么时候又这么多了?”
“……”
女道人微微摇头, 把嘴里那颗豆子抿干净后,才说道:
“皇后身边怎么可能无有你的眼线?我不信你不知道。”
“大家都辛苦一年了, 除了必要职务外,我给他们放了假。况且……人既然来香山,我自然要给你三分薄面。否则你下次不给我拿酒喝了怎么办?”
“……”
最后,在有些古怪的气氛中,天下第三的玄高功说道:
“那道人……今日和越王起了冲突。”
“……”
原本平静的杯中之酒阵阵涟漪。
“怎么回事?”
玄素宁没有隐瞒,把所有的事情说了一遍后,继续说道:
“之前在你口中, 我以为他是个行事最多莽撞了一些的方外人。可今日看来……你却是想差了。他这已经不是莽撞二字能形容了。敢当着越王的面,给他叩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没继续说下去,可狐裘大人却已经听明白了。
不过……
“哈~”
忽然间, 一声轻笑自狐裘大人口中发出。
一杯酒又被饮尽。
她继续问道:
“然后呢?以你的性子, 既然管了,总不会半途而废。而以我对这道人的了解……你是不是在他身上吃了些苦头?”
听着有些幸灾乐祸之言, 玄素宁一不恼, 二不气。
只是摇头:
“非是苦头,只是……他倒是让我有些惊喜。”
“喜从何来?”
“……世人愚昧者多数。”
捧着茶杯的女道人沉默一下后淡淡的说道:
“李禾,这可是你心中所想?”
“……”
“一心求道者,身心皆有执念。”
“……”
在狐裘大人的沉默聆听中,玄素宁想了想,说道:
“有人修道为成仙,有人修道为避世。有人问道求长生,有人问道欲超脱。连我也不例外,但他修的道却很有意思。愚昧者中清醒。清醒时又乐得昏愚。求道时身心有念。
可念头起时却又能放下洒脱。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在求什么道,可是,在我看来,却很有趣。明明身在红尘,看似无法脱离。可偏偏却独善其身。他……与你我对这世道,是有一份疏离在其中的。就像是一个看客,虽不冷眼,可却旁观一切。虽旁观一切,却又做不到真正的冷眼。红尘过往,皆在心中……“
说到这,女道人的语气中竟然出现了一丝感慨。
也正是顺着这份感慨,她摇了摇头:
“还真是有趣。”
“你在跟我讲道?又是红尘又是冷眼的,怎么?欺我不修道法?“
狐裘大人的声音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平静的过头了。
可玄素宁却并不在乎对方怎么想。
而是继续摇头:
“不,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他很有趣,跟我们不同。我想,对于你来讲,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份与你眼中这世道里那些愚昧者不同,才会让你对他如此在意吧……哈~”
“……”
听到了女道人的轻笑声,狐裘大人酒水里的温度逐渐开始升高了。
语气里也出现了一丝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讽刺:
“看来,我们的玄道长是动了凡心了?……你还别说,那道士模样倒是不丑。“
玄素宁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牙尖嘴利。”
说完,手指一弹。
一点荧光落入狐裘大人茶杯之中。
原本已经开始冒出的热气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攥住了,按回了杯子之中。
杯中之酒的温度几个呼吸间,便恢复了冰冷的温度。
就像是……从未热过一样。
接着,女道人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茶。
放下杯子时,嘴里冒出来了一句:
“我动心还好,这辈子,哪怕成不了仙,他若与我一同修持道法,亦能寿数绵长。你说对吧?”
这话,平平无奇。
可对于狐裘大人来讲……
言外之意却格外明显。
酒水重新沸腾。
她看了她一眼,摇头一笑:
“只会逞口舌之能。”
一个只会牙尖嘴利,一个逞口舌之能。
唇枪舌剑中杀了个半斤八两的二人各自微微摇头。
接着,玄素宁一直床榻: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明日……对你来讲,怕是还有一场大宴。我念经给你听。“
“嗯。”
狐裘大人应了一声,放下了那杯滚沸的热酒。
在酒香逐渐蔓延在屋内时,脱掉了靴子,合衣躺到了女道人那干干净净的床榻之上。
双目合拢。
片刻后,就听到了低沉而柔和的诵经之声: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伴随着女道人口中的《清静经》,狐裘大人的呼吸逐渐便的悠昀而绵长。
似乎……真的睡着了一般。
可玄素宁依旧没有停。
一遍,一遍,又一遍。
她不知道好友是否真的睡着了,还是在伪装。
可不管怎么样,若她真的能因为自己这《清静经》而获得些许的休憩时光,那么她就会一直念下去。
若睡着了,那就请她睡的香甜。
若睡不着,那就以这部太上所言的《清静经》,来一遍又一遍的帮她静心入睡吧。
诵经千万遍。
没准……
万一……
她就真睡着了呢?
三清在上,那就请让她……睡的安心一些。
随即,道人的诵经声愈发柔软,就像是母亲在温柔哼唱着歌谣。
太乙……救苦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