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听来慷慨激昂,颇有气势,曾涧峡颇感熟悉,转头望去,只见邻桌一人西装革履,面方嘴阔,大腹便便,因为饮了酒而面色涨红,举着酒瓶,一边滔滔不绝,一边不时喝上一口。
这不是傅斯年是谁?
曾涧峡再看坐在他身旁之人,那人身穿一件灰色长衫,身形消瘦却气质卓然,正是陈寅恪先生。同桌的还有笑得慈眉善目的罗常培和六七个年轻人,从桌上的菜肴来看,他们的饭局显然已近尾声了。
曾涧峡偷偷跟身边的周曦沐耳语,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周曦沐扭头一看,立马想起身过去打招呼,却被曾涧峡按在座位上。
“孟真先生正在说话,我们不要打扰为好。”
傅斯年的声音声如洪钟,十分具有穿透力。
“要我说啊,近代的历史学不是真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意味着什么,有大把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你们一定要学习新方法,开拓新方向!有些话我说了多少遍了,可我现在还是要说!我对你们有两点要求,第一个要求,扩张研究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什么天文、地质、物理、化学这些自然科学就可以借助最新的科学技术,咱们文科的研究却总是在故纸堆里打转呢?现在中西学术交融之风日盛,咱们可不能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啊!你们年轻人是最善于接纳新鲜事物的,你们的思维要转变过来嘛!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把那些新技术、新方法都用在咱们平时的研究中啊!什么地质学啊、地理学啊、考古学啊,一切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和研究工具都能拿过来为我们所用啊!这我就要夸一夸三组了,脑子活!之前他们画殷墟人骨手足外围形状就只用铅笔画,误差太大!后来他们反复试验,在绘图的过程中用了手足木架、夹纸石板和三棱形针辅助,误差大大减小了!你们说,这是能从书上看来的吗?这是要靠不断实践才能琢磨出来的!”
在座各位都是史语所的成员,对于所长傅斯年的研究主张自然都烂熟于心,但在他讲话的时候,也都放下筷子,默默认真聆听。
“第二个要求,扩张研究材料!你们要时刻记住,存而不补,证而不疏。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你们说,我们史语所前前后后搬了多少次家了?人家都给我傅斯年取了个外号叫‘搬家先生’!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劲把大家聚在一起,不是让你们在史书上抠字眼儿的,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想尽办法,找新材料,求新发现!找不到新材料,谁也不要给我胡说八道抖机灵!没有一点新东西,动不动就想着颠覆古人,做些所谓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这样的人不配研究历史!英国历史学家屈维廉(G.M.Trevelyan)说过:‘收集法国革命的事实!你必须上达天堂、下入地狱来获取它们。’听到了吗?要不惜一切代价,找新材料!新史料!我们要全世界都承认,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你们不要嫌我啰嗦,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地都在背后议论我,嫌我对你们太严厉,你们还在背地里叫我‘傅老虎’,叫我‘胖猫’!别以为我不知道!”
傅斯年用眼神扫视桌上的那几个年轻人,他目光灼灼,被他扫视之人都默默垂下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怎么知道我傅斯年喜欢猫呢?”
傅斯年话锋一转,让罗常培忍不住轻笑出声,陈寅恪也不禁莞尔。
傅斯年突然的调侃让那些年轻的研究生们都有些难以置信,听到罗常培的笑声,大家纷纷抬起头来,只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傅斯年此时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所里的年轻人都没有见过的表情,大家一时间都有些呆住了。
“我承认,我平日里对你们的确是有些严厉,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不想让你们浪费光阴,希望你们早点做出成绩!时间不等人哪!眼看着咱们第三组的同仁们在河南殷墟刚做出点成果,这仗就打起来了,怎么办?命都快没了,还怎么做研究!这一年多,咱们东躲XZ的,你们自己数数,咱们跑了几个地方?真正安安心心做研究的时间有几天?你们不心急吗?我都急死了!眼下咱们总算在昆明安定下来了,你们还不赶紧抓紧时间!你们只要把研究给我做好了,做出新的成果来,叫我傅斯年什么都没关系!让我这只‘胖猫’喵喵叫都行!”
傅斯年越说越激动,每个字都铿锵有力,说到兴起处,傅斯年站了起来,把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将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砰”的一声,十分响亮,仿佛给这段话打上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席间众人热烈地鼓起掌来,连陈寅恪先生也轻轻拍手,抿嘴微笑。
“孟真兄,今天你这番话真是发自肺腑啊!”
傅斯年坐回椅子上,转头对陈寅恪说道:
“知我者,寅恪兄也!寅恪兄,你肠胃不好,这餐吃得可还舒服吗?”
陈寅恪微微点头:
“你点的都是软烂的菜式,我吃得很好,倒是苦了他们了。”
傅斯年眼光扫向那些研究生们,所有人连连笑着摆手,表示自己吃得很好,吃得很饱。
听到此处,周曦沐站起身来,曾涧峡还想拉他,周曦沐反而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你再不去,先生们就走啦!”
曾涧峡亦步亦趋地跟在周曦沐的身后,两人一起来到史语所同仁的桌前。
傅斯年看着眼前两人,面露不解:
“二位是……”
曾涧峡想说话,陈寅恪却站起身来,出言代为介绍:
“他们都是联大的教授,也是我清华的老同事,这位是文学系的周曦沐,这位是哲学系的曾涧峡,之前我们都在蒙自分校一起教书。”
傅斯年赶紧起身,跟曾涧峡和周曦沐一一握手。
“没想到,竟然在这儿碰到联大的同仁了,真是太巧了!”
未等曾涧峡说话,周曦沐就说道:
“还有更巧的呢,孟真先生,我这位好友的新宅就在靛花巷二号,就在你们史语所的隔壁!”
傅斯年和陈寅恪对视一眼,两人都面露诧异。
傅斯年激动地一拍桌子:
“有这等巧事?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呀?”
周曦沐歪头看自己的老友,曾涧峡竟微微有些脸红。
“史语所同仁平日工作繁忙,先生也深居简出,故不敢叨扰。”
“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我以前也在北大历史系教书啊,现在我虽然没在联大开课,联大的教员名单上可是一直都有我傅斯年的名字喔!”
罗常培在一旁笑着插话:
“你们还不知道吧?去年北大、清华和南开南迁合办大学就是靠孟真先生极力促成的啊!”
周曦沐和曾涧峡一脸惊讶,曾涧峡由衷感慨道:
“如此看来,没有孟真先生,就没有咱们西南联大啊!”
傅斯年连连摆手。
“既然都是联大人,怎么还说这些客套话!对了,史语所的图书都运到昆明来了,我们在竹安巷租了个大院子,把书都搬过去了。我听寅恪说,联大的书缺得厉害,就让他们几个年轻的弄了个‘阅览和借阅办法’,等联大开学后,除了那些珍本和善本,史语所所有的书都对咱们联大师生开放!你们要是想看,随时欢迎过去借书!”
周曦沐兴奋得直拍手: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