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3年10月18日,漠南,绥远城(今呼和浩特市)。
“皇帝勿要表现出如此小儿女状。”大清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靠坐在床榻上,一脸病容,但神色仍显威严,“哀家只是身感小恙,还没到死的那一刻!”
“皇祖母身体康健,自然是长命百岁。”康熙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担忧地看着面容憔悴,却仍旧想表现出正常健康的样子的祖母,“眼瞧着,马上要入冬了,孙儿这不是担心皇祖母侵了风寒,伤了身体吗?这些日子,且多卧床休养,不要再操心劳累了。在诸多国事上,孙儿一切都能料理的。”
“唉,皇帝受苦了。”博尔济吉特氏叹道:“这两年来,皇帝殚精竭虑,努力要撑起我大清如今……残破的江山,委实不易呀!那些蒙古各部王公,没少给你找麻烦吧?”
“在去年和今年狠狠地杀了一批,已然将蒙古诸部彻底压服。”康熙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如今,整个漠南蒙古,已皆与我大清合而一体,如臂指使。”
“皇帝整合蒙古,除了行霹雳手段,必要的怀柔也是不能少的。”博尔济吉特氏皱了皱眉,正色说道:“皇帝需知,整个蒙古,除了漠南各部,还有北边的喀尔喀几部,西北的卫拉特几部,以及青藏的和硕特部。若是血腥太重,怕是失了潜在的盟友。”
“孙儿晓得。”康熙俯身上前,帮着博尔济吉特氏将棉被往上提了提,“漠南蒙古诸部本来就是咱们大清的基本盘,且又有曾经的蒙古八旗整合,可以算是我们的奴才。朕施以霹雳手段,打杀一批,就是要让他们知晓自个的身份和地位。莫要以为,我大清从关内行狩大漠,就此便落了势,没了威。”
“至于漠北喀尔喀几部,哼,着实可恨。顺治三年(1646年),我大清豫亲王(多铎)领兵击败了喀尔喀联军,迫其诸部服罪认输,执九白之贡,纳入藩属。在顺治十二年(1655年),更是定立喀尔喀八札萨克之制,彻底收服喀尔喀各部。如今,在闻知我大清退出关内,行狩漠南后,竟然数年不贡,还隐隐有南下袭掠漠南之意。”
“孙儿有意,在明年开春之际,领兵北征喀尔喀,将其重新纳入我大清治下。除了补充我大清实力外,还有就是要彻底解除漠南的后顾之忧。另者,据闻,昔日我大清叛逆所建渤海伪国,因吸纳了不少原八旗部属,渐生嫌隙,势成分裂。若是能趁机将其收服,我大清则可成当年太宗(皇太极)之势。再度杀入关内,据有神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皇帝如此大略,哀家甚感欣慰。”博尔济吉特氏看着年轻的康熙帝,露出满意的笑容,“哀家一定会好好地将养身体,要亲眼看着皇帝再复我大清江山,并创立一个盛世王朝。”
康熙领着一众侍从离开博尔济吉特氏的寝宫,朝自己居住和处理朝政的宫室走去。
绥远城最早建立的年代,可以追朔到大明万历年间。在大明隆庆六年(1572年),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迁居丰州一带驻牧,不久统一了蒙古各地和漠南地区。在明万历九年(1581年),俺答汗和他的妻子三娘子在这里正式筑城,城墙用青砖砌成,远望一片青色,“青城”之名由此而来。
不过,大明却将此城赐名为“归化”。俺答汗死后,三娘子按照蒙古旧俗,先后嫁给俺答汗长子黄台吉、黄台吉长子扯力克、扯力克长孙卜失兔(这关系有点乱),四任土默特部首领,并掌握军政和兵权,受人畏服。长城沿线的民众,遂又将此城称作“三娘子城”。
大清入主中原后,为防漠南蒙古坐大,将这座三娘子城焚毁。待三年前,我大清迫于伪明强大攻势,不得不做退出关内的准备。由于齐明联军夺占了山海关,控制了辽西走廊,使得我大清不得不转道宣府、张家口,前往漠南。
在闻知伪明在齐军的配合下,从辽东半岛、辽西走廊,以及朝鲜境内三个方向,发起对辽东的攻势后,康熙帝力主以漠南为基,放弃辽东,积聚实力,伺机反击的方略。遂驱使裹挟而来的二十余万包衣和汉民于三娘子城的基础上,增筑了一道外城,包围了原城东、南、西三面。
后又在距旧城东北数公里外,另建一座新城,命名为绥远城。新城(绥远城)城内主要是宫室、官署、匠作、粮库、军营;旧城(原归化城)内则聚居着普通居民和供往来商贾暂住。
这两年里,康熙命内大臣索额图利用附近充沛的黑河水源,于绥远地区,大力开展拓荒屯田,以养数十万军民之众。
为了获得关内粮食、铁器、棉布、食盐、火药等物资供给,康熙帝还着力招揽山西、陕西及河北等地的商贾前来归绥地区交易。
虽然,从京师逃至漠南蒙古,我大清朝廷几乎将整个河北、京师的财富都给搜刮一空,带到了绥远城。可是,两年下来,为了囤积各种战争和生活物资,加之要笼络数万满蒙汉八旗官兵,银钱不要命地撒了出去,已经使得我大清“国库”渐趋萎缩枯竭。
康熙计划明年开春北征喀尔喀蒙古诸部,除了要收服喀尔喀地区扩充实力,并设法解除后顾之忧外,还有就是想掳些牛羊和金银。数十年的相对和平生活,想必喀尔喀诸部已经积聚了不少财富,正好填补一下我大清“国库”。
“范三拔。”
在宫门外,数名商人见康熙帝远远走来,立时跪俯于冰冷的地面上,唯唯叩首。
“奴才在。”范三拔趴在地上,颤声应道。
“你父亲为何不亲至绥远来见朕?”康熙冷冷地问道。
“明廷盘查严密,家父需要应对伪逆孙可望,故而,不能亲至绥远觐见皇上。”
“孙可望到了张家口?”
“正是。”
“孙可望来张家口,有何目的?”
“奴才……不知。”范三拔低声说道。
“是不知,还是不愿讲?”康熙声音中带着一丝金铁之音。
“奴才确实不知。”范三拔使劲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孙可望至张家口后,全城宵禁,禁止任何人外出行走。此前,与我范家交好的明军将官也未曾予我透露一丝信息。不过,奴才揣测,孙可望于北境巡幸,可能是……可能是为了统一协调北境各镇的兵权。”
“伪明于北境各镇不是皆以李定国为主吗?”
“回皇上,孙李二人素来有隙……”
“哦?”康熙闻言,脸上闪现出几分意外之色,“孙李之间可是已经交恶?”
“回皇上,孙李二人自从十余年前便已交恶,互生嫌隙。如今,想来是孙可望觉得天下已经定鼎,便想着要行兔死狗烹之举。”
康熙听罢,不由在宫门前轻轻地来回踱步,思索着这件事,我大清该如何利用,以破目前危局。
“都起来回话吧。”见地上跪俯的几名商人,或许是在寒风吹拂下,或许在帝王之威下,身子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便让众人起身。
“听说,你们这次送来的货物较以往减少了六成。……此为何故?”
“回皇上。”范三拔面带苦色地应道:“明廷对各类物资控制日趋严格,尤其粮食、盐巴、茶叶、铁器,更是严厉禁止出关。至于火药、炮子、甲具、箭失、刀枪等,奴才所能获取的来源也是越来越少。这次过来,我等还是花费了比以往多数倍的价格,足足筹集了三个多月,方能辗转出关,送至绥远。”
“哼,果真如此吗?”康熙冷声问道:“要知道,我大清昔日待你等不薄,先帝更是亲赐你等为皇商,籍隶内务府。莫不是,以为我大清被人家打出了关外,便想借机拿乔,勒索于朕?”
几名商人听了,吓得又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叩首分辩。
“皇上明察,奴才万万不敢行此悖逆之举呀!”
“皇上恕罪,奴才所言,无一句虚言妄语,明廷着实控制严密!”
“皇上,奴才万死,断不会有此犯上之事……”
“皇上!”范三拔砰砰地磕了几个头,惶恐地说道:“自明廷收张家口后,以前朝之事拿罪于我范家,为此,奴才几个叔父和兄弟惨死于明廷之手,家产更是被收缴大半。即使如此,我范家对大清的忠心,也天日可表呀!”
昔日,明几乎亡于清,究其原因,根子还在于政事疏漏,与士人过宽,与庶民过严,民不堪暴政,李自成起义灭明,更有商贾借士人崛起,无利不起早,心中亦无民族之所义,唯图方寸之所得。
范、王、靳、梁、田等为首的八大家晋商早在我大清入关前,他们便常往返于关内关外,贩运各种极为紧俏的战略物资。他们凭借商人特有的灵敏嗅觉,看到了我大清的崛起和问鼎天下的野心,在正常贸易之外,暗中为我大清输送军需物资,提供关内各种情报,搞起政治买卖。
我大清入关后,投桃报李,顺治帝为己入主中原建立过赫赫功业的八大家,在紫禁城便殿设宴,亲自召见了他们,并赐给服饰。宴上,顺治要给他们封官赏爵,八大家受宠若惊,竭力推辞。于是,顺治便将他们封为“皇商”,籍隶内务府。
范家,范永斗更是被授命主持贸易事务,并“赐产张家口为世业”。其余七家,亦各有封赏。从那时起。范永斗等取得了别的商人无法享有的政治经济特权,不但为皇家采办货物,还凭借皇家威势,广开财路。他除经营河东、长芦盐业外,还垄断了东北乌苏里、绥芬等地人参等贵重药材的市场,由此又被民间称为“参商”。短时间内,便成为拥有数百万家资之富的大皇商,八大家中之佼佼者。
三年前,大明官军杀入京师后,遂又兵进宣府,占领张家口。明军主帅李定国以私通清虏之由,将范永斗收监,准备要明正典刑,杀之而后快。不过,范家为脱罪保命,说动全城士绅乡贤为其说情。同时,范家还向明军敬献白银一百五十万两以及大量急需物资以为犒军,并还许诺,将会以范家建立的商业网络,为大明官员筹调物资,专输军需,以省国帑。
明军为了恢复和重建北方边镇,考虑到也需要借助商贾的资源,运输必要的军需辎重至前线。这个时期,因道远路艰,“输米馈军,率以百二十金致一石”,代价极为高昂。若是能依靠商贾之力,便可做到,“力任挽输,辗转沙漠万里,不劳官吏,不扰闾阎,克期必至,省国费千百万计”。
于是,昔日我大清最大的皇商范永斗坐了几个月监牢后,丢了几个替死鬼,又被放了出来。在规规矩矩安分了一年后,在我大清的强烈要求下,又开始重操旧业,搜罗各种军需物资,偷偷地转送漠南。为了确保自身安全,范家于宣府、张家口、万全等明军重兵驻扎的地方,不惜撒下数十万两银子,收买各级明军将左数百人之多,将走私贸易做得风生水起。
康熙如此诘难这些冒着生命危险为其转运各类战略物资的商人,明显有点伤了人家的心。因而,众商贾跪俯在地上时,除了畏惧我大清皇帝的威势,更多地则是心里充满了无限委屈。
“都起来吧。”康熙澹澹地吩咐道:“诸位商家,乃是我大清昔日全力扶持的忠勤皇商,与我大清的交情,最早可追朔至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可以说是与我大清休戚与共,荣辱一体。今者,我大清虽行狩漠南,复居于关外,但天下大势之转变,也在瞬息之间。他日,我大清再度定鼎中原,朕于此保证,诸位的身家富贵将更甚往昔,并与我大清与国同休。”
“奴才为大清赴汤蹈火,虽万死而不辞!”几名商人重重的磕了几个头,高声呼道。
“靳维兴。”
“奴才在。”
“听说你靳家于陕甘一带颇有关系?”
“正是,蒙我大清恩赐,数十年前,先帝将陕甘一路商事尽付于我靳家。”
“嗯,既然如此。那就替朕走一遭,给吴三桂带封信。”
“奴才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