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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都市言情 > 顽贼 > 第五百七十二章 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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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贼正文卷第五百七十二章自欺欺人关于刘承宗挥师入关中,最震惊的人还是陕西巡抚练国事。

因为练国事遭受精神打击不是震惊,而是双倍的震惊。

起初陕西巡抚练国事的工作做的不错,为这场战役往返于秦州、西安之间,向乡里士绅、里居将帅、宗室藩王劝捐助军,成效很大。

一来是这四年里,刘承宗的元帅府在西北声势浩大,东征的消息初传关中,就已经令陕西远近震恐;二来则是六盘山作为战役前线,关中平原相当于陕西的大后方,战争威胁恰到好处。

练国事也对战役有很强的信心,虽然四川传来元帅府进兵的消息,但很快就被云南援军龙在田部偏师击溃,奔逃遁入高原,算是初战得利——冯双礼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只是下山抢了俩县城,就使大明达成对元帅府战役级别的首次巨大胜利。

关键明廷的战报也没骗人,冯双礼只带了两千人下山,可谁知道呢?他抢开飞仙关,数日之间破碉门、绕雅州、陷名山、掠芦山,所过之处开仓放粮、招兵买马,人家龙在田收到消息的时候他队伍就已经扩张到七千人了。

七千多人见着龙在田拔腿就跑,最后三千多人运送钱粮茶绸跑回大元帅治下的康宁府,兵力不减反增。

另外三千多人没跑过去,有的依附抢掠一阵自行解散回家了、有的跟着跑一半落草为寇了,还有些人被官军势力所慑,四下溃散,更有些人被龙在田的军队围追堵截脑袋上了军功薄。

这本身就是过去西营乃至大部分农民军的正常战斗流程,我攻破县城开仓放粮,你走投无路依附叛军,他各为其主奉命杀贼,大家都是富贵险中求,活命自然各凭本事。

有本事的穿缎子睡婆姨做老本精贼,快活一天算一天;没本事的填壕沟脑袋拴别人腰上,也没啥可报怨的。

但是在明廷的战报中,是龙在田把元帅军三个营打得抱头鼠窜,取得一场辉煌大胜,给与刘承宗倡乱以来首次重大打击。

至少在练国事看来,那场发生在四川西部的战役,给明军同僚在士气上带来极大鼓舞。

高昂的士气,加上六盘山沿线的险要地势,任何一路防线都能在元帅军猛攻之下,坐拥地利抵抗其几个营的狠攻。

但鼓舞也就到这儿了,然后邓玘就被城墙摔死了。

可当时谁都没料到邓玘能被城墙摔死。

练国事在西安收到这消息就脑出血了。

是真脑出血,直接头疼得起不来,躺下了。

谁死了,都没邓玘死了对练国事打击大,因为邓玘之所以驻守在陇州以西,就是他和陈奇瑜特意安排的——他俩觉得刘承宗不会从陇州突破。

因为陇州以西的六盘山路太过曲折狭窄,不适宜大军穿越,反倒是北边的平凉、南边的秦州,都有可能被元帅府重点突破,唯独陇州,那几乎是刘承宗绝对不会选择的进攻方向。

他和陈奇瑜都很清楚邓玘及其部川军连年作战的压力,大战在前又不可能把军队撤下去,所以本意也是担心川兵压力太大,想给他们放个假。

毕竟人生享受就在张弛之间。

万万没想到川军营的将官军兵都已经被张崩了——邓玘暴毙,防线崩溃。

练国事一躺就是七天,所幸他一贯除工作劳累之外没啥恶习,这才没被邓玘带走,再睁开眼脑子还停留在邓玘暴毙的局势呢,开口第一讲句话:“调汤帅速进陇州,务必拦住刘贼!”

在他身边的是陕西参议段复兴,听了这句话差点吐血:“抚台大人,陇州早陷了,汧阳、凤翔县和宝鸡也陷了,贼子都快打到西安来了!”

躺在榻上的练国事本来强撑着身子起了一半儿,听见这话眼儿一番,又躺下了。

“抚台,抚台!”

留下段复兴无声张嘴骂骂咧咧:他妈的,又睡了。

这段时间压力最大的人就是段复兴,因为他是个作战经验较为丰富、工作经验极其匮乏的官员。

他今年三十四岁,是山东阳谷人,就武大郎卖炊饼那个阳谷,那地方附近像东平府、东昌府、高唐州,都属于是《水浒传》问世以来,天下耳熟能详的名胜之地。

当地民风剽悍,盛产守规矩的优秀男性,只要有规矩,规矩需要什么样的男人,他们就能且擅长变成什么样的男人。

不过这规矩不一定非要是官家设的,宋江设的也可以。

因为规矩本身就是所有人博弈出最后都能接受的规则,朝廷也好、宋江也罢,都是博弈的过程。

人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心甘情愿地守规矩——循规蹈矩有好处。

规矩是人为编制出的梦境,所有人都可以做梦,但美梦成真的注定只有少数。

段复兴就是一个标准的大明梦践行者,他早年丧父,被寡母田氏养大,家庭出身不坏但也谈不上太好,自小以耕读为业,寒窗苦读二十年,中秀才娶妻杨氏,中举人又纳妾室牛氏、宗氏照顾寡母及家庭,直到去年高中。

甲戌科二甲第四十三名。

甲戌科的进士都很厉害,因为这一年的殿试题目是崇祯皇帝亲自提出的八个问题。

只不过这些人的去处有高有低,主要看胆量,三甲同进士出身到南方当个七品知县不奇怪,一甲进士及第在北京做个七品编修也很正常,段复兴就比较厉害了,第一任官职就是正五品的陕西参议。

朝廷有这个缺,别人不愿也不敢来,段复兴则是争着抢着要到陕西来,凭他这个山东阳谷人的籍贯,在履历上陕西参议的官职非他莫属。

说实话,作为一名久经考验立场坚定的地主阶级战士,段复兴在殿试考场上答题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自己该去哪了。

他不怕死的,非常守规矩,因为规矩是读书中举就能活出人样儿,那他就读书,谁给他读书创造障碍他就跟谁拼命。

段复兴当秀才的时候徐鸿儒在山东以闻香教的名义起事,他领同学打白莲教;中举之后发生了吴桥兵变,他又受地方号召带乡亲干孔有德,手上三十多条人命。

如今高中进士……陕西。

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也是他的命运。

棘手的情况他见多了,只是到陕西之前,段复兴也没想过情况居然会这么棘手。

他今年刚到陕西上任,官职是布政司左参议分守河西道,这个河西是陕西与山西交界黄河以西的意思,主要是负责延安、庆阳二府和宁夏诸卫的兵粮、督储。

这个官职本身很正常,只不过开展工作太难了。

宁夏诸卫的事儿,身在西安的段复兴是鞭长莫及,延安与庆阳二府又残破得不像样子,根本没有余力搞什么兵粮、仓储。

上一任延安知府叫张辇,崇祯爷怀疑他通贼,也没找着证据,就让锦衣卫把他送到诏狱里当储备大臣去了。

眼下这任延安知府叫张允恭,上任这几年整个就一失联状态,自打进了延安府城就没再出来过,陕西布政司只知道这人还活着,至于其他的事儿就不太了解了。

反正朝廷给他发的命令是石沉大海,他给朝廷写公文也是秤砣落井,两边看见的都是已读不回,但到底谁读的,不知道。

他的政令别说出延安府城门了,甚至都出不了知府衙门的大门儿,出了大堂,那一帮胥吏就不认了。

到现在,延安府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陕西布政司根本不知道,练国事也派人去过府城,沿途所见所闻比起其他没有官员的州县要正常得多,偏偏就是收不上税。

派去的人手也见到了知府张允恭,张知府表示他觉得延安府一切正常,皇上或者朝廷要是觉得不正常,那他能给出两个解决办法:派锦衣卫把他拿到诏狱去;或者让人把延安府搬到诏狱去。

练国事当然不听他扯淡,又派人过去只问了一句:“延安府会不会乱?”

张允恭说不好,只让人答复:“不动,延安府就不会乱。”

练国事就真不管延安府了,刘承宗在青海、甘肃玩得那么热闹,他也真顾不上延安府。

倒是庆阳府的情况要好很多,那边的知府叫鞠思让,是陕西官员出了名有仁义的奇男子。

他跟段复兴是山东老乡,不过段复兴生在鲁西,鞠思让生在鲁东,是登州府的文登县人,不过一直在陕西做官。

早在大乱初起,白水王二最早起事的时候,鞠思让就在西安府的镇安县当知县,几千农民军途径境内,商洛兵备道刘应遇谋剿,鞠思让就替农民军求情,说农民军都是饥寒逃税的穷苦百姓,苟活于草莽之中,为避免刀兵相向,自告奋勇前去劝降。

他一个骑着马、带了四个德高望重的乡里老头,以出奇的气概进了当时的农民军大营,甚至还敢留在民军营地的帐房里睡了一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单凭一张嘴劝得几千人放下兵器跟他回镇安县种地。

而且鞠思让不光能劝人种地,因为这事儿升任西安府的捕盗同知,被洪承畴调到军中做事,可飞天何崇渭、郝临庵占据的铁角城内讧,就是他给洪承畴出的主意,同样用计拿下了首领大红狼的脑袋。

后来他升任庆阳知府,就又干回了老本行,在庆阳府的环马岭、风川等地安置流民降贼,发给牛种、教百姓耕作织造,硬是在这年月的陕北生造出一片没有兵祸的桃花源。

但他的工作顺利,段复兴的工作就不顺利了,一提供应兵粮军需,鞠思让就骂人。

俩知府,谁都没余力给军队供粮,仓储全是空的,庆阳好歹还能收上点钱粮,勉强能给陈奇瑜提供仨瓜俩枣;延安府更是人均貔貅,有灾的时候是遭灾了不纳粮、没灾的时候就是纳粮了被抢了,反正朝廷别想见到一粒粮。

就这节骨眼上,刘承宗大举东征,坐镇陕西的巡抚练国事还瘫在床上,巨大的精神压力快把段复兴逼疯了。

好在这个时候,他收到消息,陈奇瑜从庆阳府赶过来了!

陈奇瑜进西安,一没看练国事、二没找段复兴,直接派人宴请城中士绅故将,希望号召他们出家丁子弟、裹粮助军,以救关中失陷之急。

直到当天夜里,段复兴这才得了召见,在知府衙门后宅的书房里,见到了接近醉酒的陈奇瑜。

陈奇瑜见他第一时间,就抬手制止了行礼的举动,随后指向书案:“免了,看看吧,三边总督的战报。”

段复兴依言称是,拿起战报看过去,才发现都是宁夏边军南下的战果,喜道:“军门,靖虏、中卫、冯家堡、固原卫、三营、消河堡、会宁县,这是连战连捷啊!”

陈奇瑜的鼻子重重地吐着酒气,表情却不像战报上形容的那么好,摆手重重道:“自欺欺人尔!”

宁夏边军在洪承畴的指挥下确实连战连捷,但是对战局没有任何帮助,元帅军的北路指挥官是旅帅曹耀,兵马不如主力精锐,不过有甘肃马匹的便利来去如风,打的是弃城战术,攻下一座城,就把人口财富搬空,随后弃城离去。

甚至有些被攻陷的堡垒因为修建在关窍之地,还会拆城平城,姗姗来迟的明军在平地上插个旗子就算收复城池了。

陈奇瑜对曹耀的战术非常清楚,因为曹耀进攻的口号都通过刚抵达平凉府的艾万年传回来:“乡党,大帅打下甘肃分地,每户五十亩,只等你去受用呢!”

就连平凉府的百姓听了这话都有裹粮踏上迁徙之路的,更别说六盘山以西的情况了。

“西安重镇,刘贼来攻关中,必先取西安,西安城坚池深,易守难攻,但仅有孤城陷落也不过时间问题;你是河西道,值此危难之时,需有人单引一军进驻乾州,进可为西安府外援,退可分散敌军兵力,却是九死一生,段参议可敢?”

段复兴一听这话就乐了:“军门不必激将,段某一介书生,蒙受天恩授五品参议,娶得一妻三妾,春风得意享尽富贵,今日正是用命之际,若守城不济一死而已,人世虽短,却也无憾。”

说罢,段复兴行礼道:“待在下辞别老母,明日就奔赴乾州。”

却不料陈奇瑜摆手道:“带上母亲,还有你的妻妾孩儿,都带去乾州——此战以西安为饵,四关锁死,要将刘贼麾下数万精劲贼子诱入秦中围歼,西安比乾州危险。”

“军门放心,在下必力保乾州不失,人在城在!”

待段复兴离去,陈奇瑜一双醉眼看着他脊梁挺直的背影,深吸口气,缓缓握紧双拳:“刘承宗,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军队猛,还是我朝廷天军的本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