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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都市言情 > 顽贼 > 第五百三十二章 漫天飞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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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天盖地的黑褐色蝗虫,占领了刘承宗视野里的每一寸土地。

它们中空中振翅,躁动不安地撞击看见的每一个人,即使是最坚韧的士兵也会被弱小的蝗虫撞得抱头鼠窜,直到人们在脸上套上麻袋,遮住被蝗虫腿上尖刺划出血淋淋的伤痕。

刘承宗在第一时间命人将蝗灾到来的情报报告给河湟、甘肃,但有先前巉口跑来的军兵为例,人马未必跑得过蔓延开来的蝗灾。

在此之后,就是抓蝗虫、灭蝗虫。

元帅府治下的军兵百姓,对蝗灾都有所了解,整治蝗虫也有自己的办法,只不过这些办法基本上都治标不治本,因为蝗虫不是生在他们控制的土地上。

旱灾从来不会影响所有土地,因为旱灾只是不下雨,有河流、有水源的地方还能扛一段时间,但是旱灾来得次生问题极为严重,蝗灾就是其中之一。

有旱灾,就会有蝗灾,因为蝗虫会把卵产在河床和盐碱地,当河水干涸、土地撂荒,蝗灾就来了,它往往要比旱灾可怕得多,旱灾是减产,蝗灾则是遮天蔽日,把看见的一切都吃光。

解决蝗灾很简单,兴修水利,在盐碱地耕种,把盐碱地和干涸的河床都翻开耕一遍,在河边养鸡养鸭,把虫卵都吃掉就可以了。

可一旦蝗灾发生,人力根本无法彻底解决蝗灾。

无法解决的意思,就是不论你做任何事,都是净亏。

人可以杀蝗、灭蝗、捉蝗虫,蝗虫就是蚂蚱,而烤蚂蚱是一道富含蛋白质的美食,但这就像养猪,在人尚且不够吃的年代,没有人会用人的口粮来养猪,都是用人不吃、最起码也是人不爱吃的东西来饲养动物,食物的利用率很低嘛。

蝗灾,就是把人辛苦忙活一年的口粮统统吃光,疯狂繁殖,然后跑到另一个地方重复这个过程,只给这片土地留下几袋子蚂蚱。

蝗虫群一旦成型,就会快速繁衍,人力捉住、扑杀的蝗虫,根本没有它们产下的蝗仔多,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蝗灾是被人灭掉的——它们的生存时间很短,第一批蝗虫从成群到死亡只有三个月,在这过程中产下的幼虫会存活五个月。

所以俗话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它们死了,蝗灾就结束了。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古时候才会修建许多蝗神庙,并且传统思想中把蝗灾视作上天对统治者的警示。

这种思想其实没有太大毛病,因为不出现水利失修、田地大面积撂荒的情况,就不会出现蝗灾;而水利失修、田地撂荒,在农业时代是头等大事,就是统治者失德的表现。

当崇祯七年的蝗虫群第一次降临在兰州的土地上,一切都混乱且无序。

天空如同即将降下暴雨般瞬间漆黑,每个人都知道今年的二茬庄稼完蛋了,男女老少都知道收不上多少粮,漫山遍野都是疯狂追捕蝗虫群的人。

褡裢、床单、布帘、衣裳,当然还有最好用的面口袋,人们用一切手边能找到的东西迎着蝗虫群的撞击挥舞过去,一袋又一袋扎紧的面口袋被扔在地上,使劲闹腾。

帅府的军队也是如此,刘承宗本想骑马赶回城内,命人开放仓库,取出器械捕蝗,谁知道战马被密集的蝗虫撞得不能行走,下马步行每走一步都能踩死两三只。

人们只能用一切东西捕捉蝗虫,他下令护兵拆了帅帐,用帐布和帷幕扎出好几个大口袋,诸营兵将都在队长的率领下挖掘壕沟,挥舞长杆把蝗虫赶进壕沟里,随即填埋,没赶进去的就用铲子拍死。

但事发突然,他们开到野外营操的军队对此并无半分准备,何况比起人力,漫天飞舞的蝗虫数目太过巨大,以至于收效甚微。

所幸蝗虫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黑压压的虫群陆续飞离,就像做了一场短暂而疯狂的大梦,有些人才刚从家里取来口袋,密密麻麻的蝗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些吃撑了飞不起来的蝗虫留在荒地上缓缓蠕动。

当耳边密密麻麻的振翅之音逐渐消散,天地间重新恢复宁静,刘承宗望向兰州郊外的满目疮痍,才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原野里不知是谁先哭出一嗓子,随后到处是农户此起彼伏的绝望哭嚎。

没了,备冬的蔬菜、挂满枝头的香梨、即将成熟的高粱玉米,统统被咬个稀烂,全没了。

糟了蝗灾的田地不能说干干净净,只是一片狼藉,菜地丝毫不剩,庄稼地里的茎叶都被啃烂,原本生长旺盛的农地只剩下一根根茎杆,像站在田野里的成片尸体。

刘承宗目光所至的树林,也像提前进入冬季,被啃得光秃秃。

他的粮食没了。

但刘承宗根本来不及心疼被蝗虫吃掉的粮食,他需要确切的损失核算,并领导临桃府接下来对抗蝗灾。

他点起身边的羽林郎,抬手指向西边,语气急切:“去河湟东关镇把承运找来,承运没在就找宋守真和武攀龙,明天早上之前,我要他们从二十个乡保抽调四十名熟悉乡中事务的吏员,到兰州见我。”

被刘承宗选中的羽林郎叫刘翼仁,自从出了孩儿营到刘承宗身边,工作一直都很轻松,还从未继接到这么急切的命令,当即不敢怠慢,抱拳应下便返身上了被蝗灾吓到的战马,返身朝西边奔去。

从兰州到东关镇,不算坐船渡黄河是六十里地,明天早上刘承宗要见到东关镇的人,意味着所有人今天夜里都别想睡觉了。

刘翼仁刚走,刘承宗又让人喊来了披头散发的王文秀。

刘承宗是观看阅操的大元帅,王文秀才是组织阅操的旅帅。

突遭漫天飞蝗,军队赖以指挥的金鼓旗帜统统失效,旗帜看不见、金鼓听不到,组织直接被打乱,在刚刚过去的半个时辰里,王文秀的首要想法不是捕杀蝗虫,而是让参与营操的七营军队维持建制,老老实实呆在伏龙坪附近。

但这完全是王文秀的一厢情愿,实际上两万名士兵在蝗虫到来之际,乱得一塌湖涂,就好像撒豆成兵,从兰州西门外的壕沟,经西固到河口南岸的码头,四十里路上到处都是军队。

完全各行其是,王文秀拼尽全力,一个营都没留住。

也不能说完全没留住,至少丁国栋的肃州营就没动,但这跟王文秀没关系,丁国栋本身就没想动。

别看丁国栋在战场上是个狠人,但在战场之外乖巧得很,因为本质上来说刘承宗对甘肃的征伐,对甘肃明军完全是无妄之灾,他们没有受到陕西那么厉害的自然灾害,因此本身就不存在叛心,明军的组织也没有陕西明军掉得那么厉害。

元帅府的军队,即使过去是明军,实际上也都经历了自行其是的反叛也好、逃兵也罢,又重新被归拢到刘承宗旗下,各部的自主性都很强。

这一特征,就算是几个最精锐、最忠诚的大营也是如此,有来自刘承宗的命令,他们都能良好执行,但刘承宗的命令没到的时候……他们会自己动。

丁国栋就不一样了,他本身是很传统的将领,手下的肃州兵也是很传统的明军士兵,相对而言在思想上,他们比元帅府最正规的军队更正规,上面没有命令,他们能不动就不动。

隶属于王文秀麾下的罗汝才、李万庆、杨承祖三个营就不一样了,他们仨早带着军队跑得没影了——他们要救灾,抓蝗虫啊。

漫天飞蝗一降下来,人根本就看不见远处,也听不见命令,他们连伏龙坪都看不见,更别说伏龙坪上站着的刘承宗和王文秀了。

仨营都有不到三千人,但三个参将谁也没法在蝗虫乱撞的情况下把军队全拉走,杨承祖带了一千多人跑了八里路,到兰州西关外守官仓,李万庆往西跑了一半,守护高粱地。

罗汝才是长跑小能手,穿得花里胡哨,在飞蝗漫天里是元帅府最靓的仔,士兵都能发现他,他到哪儿,士兵就跟到哪……但罗汝才去西固了。

如果问刘承宗,这个时候兰州周围哪种农作物最不重要,他一定会说是红薯,因为入秋天变冷,种在地里的红薯已经停止生长,而且元帅府种植的红薯并不多。

红薯怕冷,阴冷的山地并不适合种植,而且生长期与小麦、玉米重合,另外生长、收割、储存阶段都极费人工,在河湟只有东关镇是因为刘承宗的命令种了一些,而在兰州,则是在西固收割完小麦轮种了一批红薯,把藤子当菜吃。

罗汝才是保卫红薯去了。

但这个鬼东西保卫红薯不是因为他喜欢吃,恰恰相反,他因为驻军在西固,把红薯当饭吃过,反酸烧心放屁,打那以后谁让他吃红薯他就跟谁急——不过反过来,谁要是说元帅府从今往后不种红薯,他也跟谁急。

罗汝才吃多了红薯发过誓,只要有一口吃的,能吃白面不吃黄面,能吃黄面,他看都不会看红薯一眼。

可是前提在这摆着,要有一口吃的,在这个年代,作为陕北旱灾里钻出来的农民军头子,罗汝才很清楚,他们还会遇到一口吃的都没有的情况,到那个时候他就必须吃红薯做的黑面了,所以他必须保卫红薯。

麦子玉米再好,没长熟也不能吃,红薯不一样,除非冬季,其他时候随时种、随时挖、随时吃,可能小一点,但叶子、根子和果实,全都吃不死人。

但是吧,罗汝才想的挺好……他整整跑了三十里到西固,结果发现沿途种的玉米、高粱都快被蝗虫吃光了,只有红薯地好好的,一点儿事都没有

蝗虫跟他一样,不爱吃。

披头散发的王文秀听了召见,火急火燎跑来见刘承宗,看见刘承宗第一眼就很羞愧,觉得是自己的营操没办好。

却没料到刘承宗对这事一点都不在乎,甚至还对他羞愧的神情感到诧异:蝗灾来了,说明天子失德,我不是天子,应该紫禁城里的崇祯羞愧,你羞愧个什么劲儿?

王文秀倒好,没等他说话就开口认罚:“大帅在上,末将带兵有失,七营……”

“蝗灾而已,不要垂头丧气。”

刘承宗抬手打断,把他没说出的话堵了回去,军队跑得到处都是,到现在也只弄清七个营都在那,但哪个营都不满编,算下来大几千人没归,这很正常。

蝗灾属于不可抗力,军队出现到处乱跑的情况,确实是个问题,但也有情可原,到底是在干该干的事——真让蝗虫冲进兰州囤粮的官仓,他们好几万军队吃什么?

“你听我说,蝗灾的事情有我来办,你不要管它。”刘承宗给羽林骑下了回兰州的命令,跟王文秀上马边走边道:“先回王府,召诸营参将,魏迁儿、丁国栋不用去。”

魏迁儿跟几个参将刚跑过来就听见刘承宗看着他来了这么一句,人都傻了:“大帅我不用去哪儿?”

就见刘承宗驻马道旁,叮嘱道:“你不必参加军议,收拢你的大营,虫子是从东边来的,今年整个陕西轮种的粮食都没了,巩昌府和秦州上万官军吃什么?你和丁国栋先收拢军队就地休息,准备今夜开拔,做好准备再到王府来。”

魏迁儿一听是有命令,当即与丁国栋一同抱拳,返回军营。

糟了蝗灾,刘承宗的脸阴沉地吓人,谁也不敢说话,直到进了兰州城,刘承宗直接让羽林骑入府挂舆图,王文秀才问道:“大帅要借着蝗灾开战?”

“开战?”刘承宗瞪眼道:“虫子是从东边来的,我是怕官军来抢我的粮!”

刘承宗的命令之所以下得急,是因为他在心里盘算着,保守估计还有二十天时间。

他亲自编写了元帅府的救荒定疫书,对蝗灾很了解。

蝗灾的初次袭击,只是战争来临前的战鼓,蝗虫过境每至一地,都会土地里产卵,然后往别处飞走觅食,在兰州这个地方,它们大概率还会飞回来。

而土地里的卵会在二十天后变成虫子,然后新一批蝗虫又会振翅而起,并再次在土地产下能熬过整个冬季的卵。

他灭不掉蝗灾,是因为这些蝗虫的产卵地已经覆盖整个陕西,等到明年还会有大规模蝗灾,但至少他可以把河湟、临桃的蝗虫和虫卵趁着这个冬季尽量控制住,并建立起一套应对蝗灾的手段。

但至关重要的就是这二十天没人来捣乱。

否则,蝗灾从来不是一波就能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