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连试了六七次,急得额头上都快冒汗了,喉咙始终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只是叫一声“妈妈”罢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这件事,与对象是谁没有关系,与时间场合没有关系,与她本人的意愿也没有关系——
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妈妈”这个称呼,竟只属于那个在她五岁就狠心丢下她的女人。
这个认知是如此悲哀,事到如今,才姗姗来迟,偏偏选在她与美和作为继母女的初次见面时,令她露出不合时宜的模样,给对方难堪。
“傻姑娘,怎么哭了呢?我不是想惹你哭才让你喊我妈妈的。”美和一脸心疼地抹着少女恍恍惚惚之中溢出眼眶的泪水。
“我……”她哭了吗?温软的指腹隔着粘腻的湿意摩擦过她的脸颊,她方有了流泪的真实感,“抱……抱歉,是我……是我失礼了……”
祈织静静地在一旁注视着神情举止都有些失常的少女,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捏了一下,他不自觉抬起手,刚抬起十公分,便又垂下去,因为有个人比他动作更快——
“妈,有话进屋再说吧。”要轻声提醒美和道,“大家都累了。”与此同时,他悄悄握住凛凛的手指,引起她的注意后,他嘴唇翕动,朝她无声了说了句,“大丈夫”。
要的目光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凛凛稍稍振作精神,然后对要一点头,随众人一起步入起居室。
起居室罕见的有些乱糟糟,美和的行李有点多,其中大部分是要分给孩子们的礼物,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里,一个缀着蕾丝花边的锦缎衣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因为那个衣箱实在太华丽了。娇柔的樱色锦缎,纯美的雪色蕾丝,箱面上甚至有一只精致的泰迪熊刺绣,属于少女的香软气息扑面而来。
凛凛想,被如此华丽的衣箱装着的,必定是不逊于衣箱的华服。鉴于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算得上是少女,美和会把这个衣箱送给谁,几乎不需要言明。
果不其然,美和打开了那个衣箱,拿出里头一条连衣裙,往凛凛身上一比,喟叹道:“跟我想象的一样,大小很合适……”
在美和的强烈要求下,凛凛被推进了洗手间。
连衣裙的质地十分柔软亲肤,凛凛很快发现,尽管保存得非常完好,但这却是一件旧衣,而且,不属于任何一个牌子,倒像是谁的手作。连同那个华丽的衣箱,不知原本的拥有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概是从小就在家人的宠爱和呵护之中长大的女孩子,才能一直保有那么甜蜜梦幻的喜好。
凛凛若有所思了半晌后,无言地换上那条烂漫田园风的连衣裙。
“……”对着镜子,她赫然见到了一个娇得能滴出水的少女形象,陌生中又有几分奇怪的熟悉感……慢着,她刚刚竟然看自己看呆了!难、难道,她是潜在的自恋狂?不不不……她打了个寒颤,狂搓手臂上浮出的鸡皮疙瘩。
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磨蹭了许久,在他们以为她晕倒在里头而冲进来之前,她才慢吞吞地打开洗手间的门。
“喔喔,终于出来了!”
“哇——”
“很可爱哟……”
……
朝日奈家的男人们迎上前去,由衷地赞道。
说不清是不好意思还是不习惯被所有人盯着看,凛凛始终维持着视线向下,等她意识到,自己唯独没有听见美和的声音时,她疑惑地抬起头。寻觅的目光快速掠过一张张各具特色的俊容,而后,她瞧见了立于众人身后的美和。
“美和桑?”凛凛露出讶然又不知所措的表情,僵硬地垂于腿侧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揪紧裙摆。
她的局促与不安是那么显而易见,顺着她的视线,其他人的眼光落到美和脸上——
“呃……妈?!你怎么了?”
“纸巾在哪?快拿过来!”
“美和女士你太夸张了啦,至于那么激动吗?”
……
美和突如其来的眼泪叫朝日奈家的儿子们好一阵手忙脚乱,有抱住美和蹭蹭的,有拉着美和在沙发上坐下的,有拿纸巾给美和擦眼泪的,有蹲在美和面前耍宝哄她的……
对这些上一刻眼睛还粘在妹妹身上舍不得移开,下一刻便被她的眼泪吓得围着自己团团转的小子们,美和既好笑又感动,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穿上故人旧衣的凛凛带给她的震撼。
“凛凛,果然是小晶的女儿呢。”才拭干没多久又马上湿润起来的蓝眸,承载着悠远的怀念,透过凛凛注视着记忆中的那个人。
“您认识她,您认识我妈妈……”这是一个肯定句。假若梓给她看过的、那张褪了色的童年合影还不足以证明什么,那么再加上,美和此时此刻的真情流露呢?
“是啊,我几乎认识了她一辈子。”美和含泪点了点头。
那么,您知道她现在过得好吗?凛凛很想这么问,可大抵是近情情怯,那个问句,在舌尖上转了几圈又咽回了肚子里,最终化作一声不咸不淡的——
“哦,这样啊。”她不自然地笑了下。
这种情况下居然笑得出来,凛凛自嘲地想,自己该不会是变态了吧?琉生呢?琉生为什么不在?唯一知道她过去的琉生,偏偏还没回来。她惶惑四顾,这里有很多张面孔,共同生活了半年却对此一无所知的面孔,她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依赖,还有谁……能支撑住她不让她软弱。
“凛凛……”美和讶异地望着她。她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于母亲,难道,她就没有其他想要问的了吗?自己还盼着能趁这个机会解开这个十几年的结呀!
凛凛的确有。
“美和桑,我爸爸呢?”起初以为是自己遗漏了,可现下前前后后都仔仔细细地找过两三遍后,她可以确定,这个屋子里,确实没有另一个人的行李的存在,“他没有过来吉祥寺吗?”
“你爸爸他,这次没有回来。”美和欲言又止地说。
“他不回来这边的话住哪里?啊……”突然想起之前好像谁告诉过她,美和在公司附近还有一套公寓,凛凛理所当然地认为远山医生肯定是先跑到那边的公寓去了,“真是的,有他这样做人老爸的吗?出国那么久一次都没主动联系我,我打电话给他从来打不通!要回国了也不吭一声让人有个心理准备,回国后还那么没心没肺不来和大家打招呼……”
“不是的,凛凛,不是的,”美和连忙对越说越激动的凛凛摆手,“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爸爸没有回国。”
“诶?”凛凛一下子呆住了,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个选项,顿时整个人陷入混乱之中,“他不是跟着您一起去法国的吗?您都回来了,他一个人还呆在法国干什么?”
“凛凛,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跟你谈谈你父亲的事。”
那样郑重的语气,令凛凛的心猝然颤抖起来。
以前,她常常开玩笑地嘲笑远山医生,说他虽然是大人,虽然有收入,却完全没有生活方面的才能,要不是有她这个女儿帮忙擦屁股,估计早八百年就被没关好的瓦斯毒死在公寓里了。
后来,他再婚,尽管气他自作主张先斩后奏,更不顾她感受把她丢进朝日奈家,她的心底,还是希望他往后能在妻子的照顾下,过上像样的生活,而不是如同过去十几年,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人生最精华最宝贵的那段时光也报销了。
他老说自己没女人缘,除了她妈没人愿意和他在一起,她知道才不是那样,明明巷尾小酒馆的陪酒大姐和巷口柏青哥店的老板娘都对他挺有意思。他老说不是为了她,她知道他就是为了她。这样一个家伙,骂他见色忘义、有了老婆就不要女儿什么的都是气话,她比谁都清楚,远山医生压根儿就不是那样的人。他去法国的半年,莫名其妙就没了声息,期间只得一封信,千远万远,托琉生从法国带回来,让她知道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她。所以,他大概在用他那颗实在不怎么灵光的脑袋筹划着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甚至不惜和她断联。
不能让她知道是吗?行,她忍,她等!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国。等到美和回国,他却没回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回不了国……她不由害怕起来,怕从美和嘴里听见关于远山医生的噩耗,所以明明很焦急,却提不起勇气催促美和快点讲。
“凛凛,你先坐下来——对,坐下来。”好似担心她听完会支撑不住,美和坚持要她先坐下。待她坐好,她停顿一下,才开口说了一段话,说完又停顿一下,“听明白了吗?凛凛,你要坚强……”
“骗……人……”
凛凛僵硬地坐在那里。没听明白,真的不明白……是谁变成了植物人?怎么可能?美和说错了吧?不相信,不相信,一定是场噩梦,她得醒过来……然而她的心,像掉到一个无底深渊,她捞呀捞地捞不起来。眼前黑茫茫一片没天也没地,忽然身子一软,她往旁边一歪,有人伸手扶住她。
她看见要、侑介、祈织、雅臣、小弥……甚至还有光的,每个人,都是一副沉重担忧的面容,所以,一切都是真的了?她闭上眼睛,听到那由自己心头传来的嚎哭声。
…………
……
“凛凛,你爸爸病了,很严重病,前段时间,他在美国接受了手术,至今还没醒过来。”
听美和讲话的时候,凛凛失魂落魄地、像雕像一般目定定地注视着茶几上一只杯垫,脸色苍白如石膏。直到雅臣把一条明显不适合东京现在的天气的毯子披在她身上,她才动了一下,把自己紧紧裹进毯子里。
因为好冷,冷到她骨髓都叫疼。
“大概半年前,他检查出脑子里长了颗肿瘤,几乎是开不了刀的位置,全日本的医院都判定他时日无多。那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你,他跟我说,如果明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于是,他找到我,恳求我照顾你,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假如你发现他得了不治之症,你是绝对不可能抛下他到我们家里来的。”
“他太了解你的个性了,他何尝不想让你陪着他走完最后的日子,可只要活着的时候看不到你融入我们家、真心实意地接受我们做你的家人,他是走也走得不安心呀。后面的事情,估计你也猜到了,我们假装再婚,他狠狠心,把房子卖掉,然后逼你搬来我们家,紧接着马上出国,故意玩人间蒸发,让你找不到。再不乐意也好,慢慢地,你就会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朝日奈家上。”
“你不要怪他瞒着你,他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他如果知道我没遵守约定,提前把真相告诉你,估计会很生我的气吧?呵,我倒宁愿他一气之下从病床上跳起来,也好过这样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我心里头过不去呀,从一开始我就反对他这么做。就算最后他得偿所愿,替你找到了新的家人和依靠,那得知真相后的你呢?难道不会一生都感到悔恨吗?你小时候,大人已经替你做过一次选择,这一次,我希望你能有选择的权利。”
“我还有得选择吗?”凛凛声音暗哑地问,“您……您到底是谁?我爸爸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