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未有召唤,不得入内!”
两名冒失闯入的锦衣卫,见各路神仙并没打起来,不免有些遗憾。在万历怒斥声中,悻悻退了出去。
万历皇帝笑的时候,枯树皮老脸上便堆起了厚厚褶子,显得更加厚实:
“哈哈,宣武将军,你年少气盛,初来京师,对朝堂形势误判,被奸人蛊惑,也是可以理解的,本朝不因言获罪,朕也素以宽厚待人,待臣子最是慷慨,”
刘招孙想起朱翊钧至少还欠他三万两银子。
浑江之战就不提了,开原战后,幸存的三千七百战兵每人十两银子的人头赏,兵部到现在还没有落实。
算起来,万历总共只给刘招孙八千两赏银,就这样打发了他。
后来康应乾、乔一琦上了好几道奏疏,向皇帝哭穷,尤其是乔一琦,眼见得他借出的一万两银子收不回来,真正成了沉没成本,这位来自江南的阔绰公子,连续几日以泪洗面,天天拎着尚方宝剑想砍刘招孙。
奈何两位监军大人的奏章到了京师,便如泥牛入海,也没了下文。
想到到当年万历皇帝迟迟不发南兵兵饷,又纵容北兵和文官以爱你变之名,将蓟州三千戚家军屠掉,事后不追究北兵军头,现在又要拖欠刘招孙兵饷,如此这般,还有脸说自己慷慨宽厚,脸皮之厚也是没谁了。
朱翊钧做了四十七年皇帝,早成了人精之精,他知道刘招孙这次来京师,除了献俘,便是要银子,准确说,是找他要银子,因为户部兵部永远没钱。
必是熊蛮子告诉这愣头青,说自己还有两千万银子内帑。
“今日之事,若无人指使,你向朕认错,可饶你狂悖之罪!若查出有人勾结,你便留在镇抚司,别回辽东了,”
在银子面前,国本之争、梃击案什么的都可以先放一放。
万历招来卢受,两人凑一起窃窃私语。
说罢,万历抬头对刘招孙道:
“刘卿,锦衣卫查了,你平日与京官没有联系,昨日你一直都在瓮城军营,看来确非奸人蛊惑,”
刘招孙料定万历不会真的动他,毕竟开原城还要有人去守。
也不排除皇帝脑子抽风,临死之前清理几个军头,给太子立威,不过,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啊。
熊廷弼听到说可以饶恕,觉得事情有了缓和余地,上前劝道:
“皇上圣明,今日刚才午门献俘,百姓百官有目共睹,若是刘总兵因言获罪,恐寒了三军将士之心,也会让人嘲笑我天朝失了礼度····”
万历冷冷望熊廷弼一眼。
“熊蛮子,此事你就别掺和了,回去把辽镇的事情管好,朕给你的钱粮,还剩下多少?回头细细写个奏疏,给朕过目!”
熊廷弼这次回京师,主要是找朝廷要钱的。辽东这个无底洞已见雏形,各位神仙都在找经略大人要钱,用来换铠甲,换火器,换女人(口误删掉),修屯堡,修城墙。
熊廷弼还要支援刘招孙,几十万银子砸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老皇帝一句话就抓住了熊廷弼命门,他只得悻悻退下,忧心忡忡望向刘招孙,不敢再说话。
收拾完熊廷弼,万历转身望向刘招孙。
每次和群臣吵架时,万历皇帝便像打了鸡血,格外兴奋。
当然,如果没有这项技能,他也不会在群臣围攻下坚持干满四十八年。
“刘总兵,继续说你的国本之争,还有萨尔浒之战,矿监,梃击案,都说说,”
“只要有理,朕素来宽厚,不会追究你的,”
周围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大太监卢受呆呆的望向地面,熊廷弼只是摇头叹息,方从哲意识到自己暂时安全,像鸵鸟一样从沙堆里伸出长长脖子,四处张望。
“吾皇圣明,臣便从萨尔浒开始说起,臣初见圣上时,圣上在午门城楼观刑,穿的是皮弁服,远望之,心宽体胖,秣马厉兵,不自觉便与皇上心有戚戚焉,想来这就是常说的,君臣相知,臣妄自揣度,此次萨尔浒大战,圣上是想毕其功于一役,这种心思,微臣在浑江遭遇建奴时,也是有的······”
刘招孙滔滔不绝,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只是他希望,这根稻草足够大·····
辽东糜烂,各方掣肘。
刘招孙的唯二技能——本官要走大道、招魂——基本已经用完。
而辽东局势,至今还没有发生根本好转。
按照原先计划,开原种田事业稳步推进,人参貂皮海鲜走私贸易如火如荼,茅元仪顺利搞出红衣大炮,再派人去澳门或东莞采购几千支靠谱火绳枪,熬到努尔哈赤玩完,还是很有把握的。
不过这次进京,沿途所见所闻,给刘招孙的刺激太过强烈。
当看到一万多名男人排队求职宦官,为了一个进宫名额不惜和兵马司大打出手,穿越者的三观,再次被刷新了。
凛冬将至,小冰河气候降临后,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想要养活更多的兵力,现在的土地是不够的,必须要加快扩张,多占据一些土地。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需要抢占二十万亩,才能抵消灾害带来的粮食减产。
想要迅速占地,就必须有武力支撑,单靠三千人是不够的,必须立即扩大战兵规模。
而募兵是需要钱的,需要很多很多钱。
刘招孙是现实世界中活生生的人,不是网络小说中的主角,没有叮一声银子粮食女人就来了的系统和外挂。
所以,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
熊廷弼就要走了,他走之后,刘招孙就彻底失去了外援,在辽东陷入四面孤立,正式开始他传奇的开原敌后抗金根据地战斗生涯。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教员。
在四百年前条件恶劣的辽东搞游击,只能说是脑子进水。
如果种田、扩军不能迅速完成,不用后金兵来打,开原也坚持不下去。
这次来京师献俘,面见圣上,是刘招孙争取外援的最后机会。
如果失去这次机会,错过这个时间窗口,刘招孙就只有乞求自己再穿越回去,挖开定陵找神宗皇帝要钱。
什么?朱翊钧的老坟已经让人挖开了,没事,那就再挖一次。
“皇上,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恕臣愚钝,今日太子、福王皆为皇子,陛下为何宠爱太子,疏远福王呢?此为臣所不解,”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政治老练的方从哲立即嗅出危险,将脖子重新缩回。
万历脸上写满黑人问号,用关怀弱智的表情望向眼前这武夫。
天下人都知道,万历一朝,朱翊钧最是宠溺福王,一直将太子朱常洛当做是捡来的,否则,后面也不会闹出国本之争梃击案这些个幺蛾子。
朱翊钧眉头微皱,考虑到眼前此人两次杀退建奴,又能和熊廷弼方从哲这样的老油条扯淡,可见不是个傻子,莫非此中还有其他玄机?
只是刘招孙开口就引经据典,聊起了战国策,那就有点麻烦了。
“卢受!”
万历招招手。
“皇上,”
大太监卢受像小媳妇儿似得走过来,生怕自己哪里不对,惹皇上不高兴,却听皇上低声道:
“去国子监、翰林院,把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废物,都找来,给朕好好骂这武夫,读个《战国策》,就读成傻子啦?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废物儒将!”
卢受低声道:“皇上,国子监祭酒、司业都去郊庙祭祀了····”
宣捷献俘仪式后,还须天子祭祀郊庙,和往年一样,这些破事儿,万历都丢给可祭酒和翰林去做。
“哦,朕竟忘了此事,那就找个新科进士,要文采斑斓的,会骂人的。”
锦衣卫每日须向大太监汇报京官当日详情,当然也包括在京的新科进士的每日活动。
“皇上,三月放榜,进士都返回原籍听调了,怕是人不多,”
“找来,要愚直的,敢讲话的,荒蛮之地更好,若是有海刚锋那样的,是最好了,”
朱翊钧眯缝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海瑞还没病死,张居正也在人间,万历小皇帝每日只需诵读经典,不必像现在这样殚精竭虑和群臣打打杀杀。
“有吗?”
“有,皇上,臣记得一人,貌似广西来的,昨日还在内城观看献俘,吏部说此人有些气节,嘴巴也很臭”
“快去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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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抬头望向刘招孙,微微笑道:
“宣武将军,继续说萨尔浒,午时才过,天黑之前,你能回瓮城便是最好,若不能,今晚便留在镇抚司过夜。”
“两位爱卿也先不要走,来人,赐座,赐茶!”
两人坐下,方从哲喘了口气,也想看看这位年轻总兵能说出什么花来。
“萨尔浒之战,皇上筹备一年零八个月,耗费两百万两军饷,调集天下精兵猛将,一心扫穴犁庭,速灭建奴,如今看来,却是失策了。”
刘招孙说到这里,抬头见万历神色不变,于是继续道:
“皇上老于军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远在末将之上,难道不知徐徐图之,如熊经略所说的守边之法,以守为攻,消耗建奴,后金人少地狭,假以时日,奴贼必然不战自溃。以微臣之愚钝,尚能想到,皇上如何不能?”
老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望向刘招孙。
辽东经略熊廷弼若有所思,这辽东守边之法,他也曾给皇上说过,奏疏、诏对皆有提及。
朝堂皆以为是皇上想要省钱,免得辽东前线师老饷匮,所以才逼迫杨镐仓促进兵。
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难言之隐?
倒是方首辅对军旅之事不感兴趣,乘着皇上和刘招孙争锋之际,他将脖子伸长,四处搜寻久久未归的卢公公。
“何也?微臣猜想,皇上是不想为后世遗留祸根,所以力排众议向奴贼宣战,起用杜松、马林一众老将,督促前经略杨镐急速进兵,为的便是将奴贼灭于萌芽之际,不使奴贼滋蔓,蔓草尚且难以清除,何况是努尔哈赤这样的奸贼呢?可恨杜松冒进,朝鲜背叛,这次使萨尔浒大败,辽东危急,可见奴贼势力已是猖獗,亦可见圣上所图深远。”
“皇上不惜浮名,也要为太子扫除障碍,这便是微臣之前所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对太子之爱,非庸人所能理解。”
刘招孙站在万历身前,硬着头皮一番东拉西扯。
他的这番说辞,很多地方逻辑不通,与事实不符,比如什么力排众议,后金当时已向大明宣战,还用排什么众议。
此外,他的言语漏洞百出,甚至有些犯上之言,若是太祖皇帝在世,就直接拖出去剥皮了。
可惜,此时坐在刘招孙对面的,不是朱元璋,不是朱棣,而是明神宗朱翊钧。
朱翊钧一生最在意的事情,除了捞钱,便是骨肉亲情,他对亲人的爱(准确来说是对福王),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刘招孙说完,万历眼睛微微睁开,眼神中已没了刚才的愠怒。
“好,难得刘卿有这样的心意,你远在辽东,却能想到此层,比朕身边那些读圣贤书的人强,说下去,”
熊廷弼呆呆的望向刘招孙,被刘招孙满口胡言震惊,看来这真名士不要脸起来,连皇上都要甘拜下风啊。
在万历面前,只要不提钱,大家都还是好朋友,这是刘招孙听熊廷弼总结的经验。
见成功引起万历老皇帝注意力,他决定设法把话题朝辽饷上扯。
“臣观奴贼八旗军披甲战兵,当在八万人上下。浑江、开原战后,奴贼被臣等斩杀四千有余,包衣不计,大挫奴贼士气。然而辽阳、沈阳、铁岭等地,守军怯战,甚至有勾结建奴者,臣不便言·····”
“是谁!”
万历挥手打断,比起国本之争、梃击案之类,年近六旬的老皇帝对银子更感兴趣。
朝廷每年将几百万两银子投入辽东,每次辽饷发出后,万历皇帝都会失眠,深更半夜爬起来对白花花的银子念念不忘,却没了回响。
现在竟有人敢用自己内帑,去勾结建奴,如何不让老皇帝恼怒。
宫女上前给皇上擦了擦汗水,万历愤怒望向刘招孙。
“臣不能言,证据尚不充分,”
“看来,刘卿真有古君子之风,好好好!”
万历气的摇头,他早听熊廷弼说过,这刘招孙待人接物,异于常人,颇有君子之风,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不过,最近辽东弹劾刘招孙的奏章渐渐增多,即便刘招孙不开口,万历也知道此人是谁。
“辽沈沦陷后,开原兵力单薄,独木难支,臣已做好殉国准备,然而臣死,对大局无益,”
刘招孙说的颇为悲壮,也都是事实,万历点点头,表情没有变化。
刘招孙决定直接放大招,稍稍酝酿,开口道:
“皇上,臣在辽东一月有余,浑江血战,开原守城,三万将士血洒辽东,非为臣加官晋爵,只为”
“只为今日服阕一言,以达天听!”
万历微微前倾,正色道:
“刘卿,你在辽东立下的功业,朕皆知晓,若不是你率三军血战,此时辽东早已沦陷,你既然有话,请说吧!”
刘招孙见皇上态度和蔼,便接着道:
“除冲锋陷阵,为国杀贼外,曾遍访耆老,深入乡野,对这辽事有些愚见,请为皇上言之,”
万历不耐烦挥挥手:
“说直白一些,别像个文臣,文绉绉的,”
刘招孙哑然,已经很直白了好吧。
“皇上,辽东乃苦寒之地,稻米一年一熟,太祖、成祖派大军经略辽东,鼎盛时期,有大军四十万,军士屯守结合,自给自足,安定井然,后来辽军衰落,就如今日之卫所,屯田废弛,生产粮食不能供养大军,太祖制定的纳粮开中(1)之策,永乐年间,朝廷给商人一份盐引,便可让商人向边境运送粮食二斗五升,利润颇大,很多商人都赶往辽东,不仅运送粮食,还花钱招募流民,开垦土地,建造墩台,如此,国家安宁,商人富足,可谓双赢,”
万历此时可以基本判定,这武人应当不会是受人指使。他声音柔和,缓缓道。
“难为刘卿了,在辽东杀贼报国,还知这些国朝典章,便是文官怕也未必能厘清缘故,比如翰林院那些·····,”
万历感觉,待会儿过来的那个新科进士,怕不是这刘招孙对手,他有些沮丧,挥手道:
“纳粮开中之事,熊大人和方首辅,都是知道的,就不必赘言了,说重点,”
刘招孙连连点头,其实他知道的也只是皮毛而已,若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便长话短说:
“后来朝中一些奸邪之人,见盐引利润巨大,就以职权之便占据,而普通商人却得不到盐引,往往需要运粮后很久才能得到,时间久了,大家就不愿再运送粮食到边境,”
刘招孙说的很含蓄,真实历史中,为了一己之私眼前利益,占据盐引,破坏纳粮开中政策的,主要不是贪官污吏,而是皇帝本身,连有仁君之名的明孝宗都曾多次赐给皇亲国戚盐引,其他皇帝可想而知。
熊廷弼身子微微前倾,仔细听皇上和刘招孙谈话,努力不让自己错过一个字。
他当日在开原,与刘招孙一番长谈,聊了些平辽之策,那时只觉得此子有些治边之才,是真正做事情的人,今日观之,刘招孙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他喝了口茶,抬头望向刘招孙背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开中之策废弛,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提出“开中折色”(2),沿用至今,臣以为却是本末倒置,忘记了开中的初衷乃是为了供应边军粮食·····”
“刘卿,扯远了,说辽东!”
刘招孙连忙点头,朝廷很多人都指望“开中折色”盐引捞钱,形成一个巨大利益群体,他赶紧打住。
“皇上,臣所言三者——屯田废弛、辽东不便耕种、纳粮开中——只会导致一个结果。”
“那便是,辽东米价持续上涨,”
刘招孙望了望各人,补充说道:
“九边各地都一样,只是粮价上涨程度不同而已,”
万历微微点头,示意刘招孙继续说下去。
“加之百万两辽饷涌入辽东,奴酋叛乱,辽东粮价更是暴涨,目下在沈阳,一石米可卖五两,比之京师,贵出两倍不止,”
熊廷弼朝刘招孙看了一眼,起身对皇上行礼,补充道:
“皇上,老臣以性命担保,刘总兵所言辽镇之事,皆为事实。”
万历打发熊廷弼坐下,扯了扯皮弁服上的玉带,有些心烦意乱。
自打他记事以来,大明就很缺钱,九边军费每年都在涨,从嘉靖初年的两百多万两,一路暴涨到去年的九百八十多万两。
就在刘招孙入京前不久,九边总兵巡抚们又开始哭穷,向皇帝要钱!说今年粮饷不足·····
朱翊钧没接受过现代经济学常识教育,也没有通货膨胀商品流通之类的经济学常识。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银子好不容收上来,立即被底下人以各种理由分走。
既然解决不了缺钱的问题,那就解决掉向他要钱的人吧。
万历招来宫女,让宫女把碳炉移远一些,才对众人冷冷道:
“辽镇粮价年年暴涨,和李如柏这群人也脱不了干系,朕都是知道的,你继续说,”
“皇上,辽镇粮价一两银子一石,纳银开中后卖到五两一石。士兵领到军饷,本来花销之外,还能给家里留点钱,现在连花销也不够了。所以士兵满腹怨言,一旦军饷没按时发放,就会出现“闹饷”。”
“缺饷,军队便战力不足,朝廷必然增加募军,国库空虚,辽东不平则辽饷不止,辽饷不止则天下百姓越加穷苦,到了极点,穷则思变,中原、陕地多灾荒,一旦遇有灾变,必将饥民遍布,心生异心,到时流民遍布,则赋税更加难收,而辽饷又至,百姓只有揭竿而起,因此,臣才在开原坚持屯田,臣以为,辽镇亦可如此·····”
万历低头不语,他幼时便是学霸一枚,张居正选派翰林院大儒对他悉心培养,在大明诸帝中,万历属于智力拔群的几个。
“好了,朕知道了,刘卿在辽东一月多,便看得如此通透,果然不凡,你说了这么多,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万历隐约想起,前几日陕西米脂发来奏疏,确有民变的报告。
“皇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眼下辽事糜烂,辽东一旦被建奴攻陷,大明内地便如臣刚才所言,陕西河南民变,也是可以预期的,”
万历有些不安,因为刘招孙所言,皆为事实,他也知道,有明一朝,流民问题可以说是附骨之疽,一直未能去除。
别说是现在,就是成化年间便有荆襄百万流民作乱,幸得宪宗皇帝英明神武······
“那,这些又与福王有什么关联?”
“臣闻当年福王之国(去河南封地),临行前,皇上颁布诏书,赐庄田四万顷。”
万历点头不语,也不反驳。
若不是方从哲等人在场,他就要指着刘招孙鼻子骂:
这天下原本都该是福王的,几万顷田地又算什么!老子想给就给!
“臣闻,福王封地本在洛阳,由于田庄太大,河南之地不足,于是取山东、湖广田地弥补。”
“臣听闻,福王还私自占了张太岳家产,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四川盐井榷茶银,还有······”
万历挥手打断,怒道:
“够了,朕不过赏赐朱常洵些许薄产,让他去河南过安稳日子,你们就要闹!朕之家事,不需尔等置喙!”
刘招孙却是不依不饶,继续道:
“皇上待藩王如此,亘古未闻,这几年,河南旱灾水蝗不断,田亩绝收,官府催逼如星火,粮价至一斗八两,百姓易子而食,民意汹汹,未见福王给百姓发一粮,发一钱,臣冒死进言,若长此以往,福王恐富贵不保····”
万历摇头不语,他早料到刘招孙最后会扯到这里,这些年他费尽心机想让朱常洵为太子,失败后,福王就藩河南,为了进行弥补,万历才赏赐给他这么多财货。
这些年万历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候也开始担心,自己走后,这位自私昏聩的福王,到底还会有多少福气。
“臣以为,皇上如此宠溺,实乃戕害福王。皇上为太子基业考量,与建奴血战萨尔浒,虽败犹荣。因此,臣以为,陛下待太子远胜于福王矣,臣与太子、福王年龄相差不远,臣愿以死·····”
万历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心中暗骂,卢受那个杀才怎么还不到。
他感觉有些招架不住,摆摆手道:
“别说这些废话,福王吉人自有天相,不需你来表忠心!你的平辽之策,熊廷弼给朕说过,勉强可入眼,说,你想要什么?”
刘招孙见皇上终于上道,不再废话,一脸笑容道:
“开原兵凶战危,粮草只能支撑到六月,臣需要钱粮,方可继续在辽东抗击建奴,为国杀贼!”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万历惨笑道:
“哈哈,果然,也是个来要钱的!”
刘招孙知道不能给万历喘息之机,继续道:
“皇上,臣这次来,不止是索要兵饷,还想向户部、礼部调拨些人手,臣现在一个人干七八人的事情,有时候还要去审案,喂马,每日身心疲惫,臣担心自己身子扛不住,以后再见不到皇上了。”
刘招孙所言,当然也都是事实,因为万历皇帝明年就要挂了,不过今日被刘总兵这一番唠叨,可能会提前结束他漫长的皇帝生涯。
“朕无内帑!”
“若开原无粮无钱。臣只有一死报答陛下!”
刘招孙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万历呆了片刻,终于退了一步道。
“翰林院、国子监,读圣贤书的废物有很多!只要你能守住开原,阻止辽事恶化,别让辽镇再问朕要银子,内帑可以给一些,还有呢?”
熊廷弼方从哲两人长大嘴巴,望向这位年轻的刘总兵。能这样从皇上手里要钱的人,他们都是第一次见。
“臣只要进士出身的文官,臣以为辽饷不可再征,或当少征,若行臣屯田之法,假以时日,九边军费亦可减半,”
“减半?那不是可以省下五百万两军饷?果真能如此?”
万历皇帝眼睛发光。
万历不是煤山战神崇祯大帝那样的幼稚皇帝,既然刘招孙能击败建奴,能在开原屯兵驻守,可见此人也是有些本事的。刚才听他一番分析,虽颇有些瑕疵,却又是条理清晰,再加上他之前提出的平辽之策,其中以华变夷,屯田,商贸之法,颇有些新意。
万历觉得,若是用此人平辽,哪怕不能成功,也要比辽镇那群只知道要钱从不会打仗的军头强出百倍。
“你要多少军饷?”
方从哲伸长脖子,屁股完全离开了座下的梨木圈椅。
刘招孙向万历搬起手指,开始细细给万历算账。
“皇上,臣反复思忖,计算得知,上次战兵人头赏需三万两,此次开原之战,战兵铠甲兵器消耗过多,亟需补充更换,大致需要两万两,此外大军粮草存储补给需五万两,战马战车购买需三万两,靖安堡被建奴焚毁,修葺需要·····”
“共需多少?!”
刘招孙伸出两根手指。
“非二十万两不可,”
“二万!”
“十五万两亦可,”
“五万,最多五万!内帑已经花完了,不信刘卿可去问卢受!”
“臣泣血再拜,代辽人谢陛下!陛下万勿舍弃辽人!皇上!辽人苦难,若开原失守,百万辽人生民涂炭!臣也不能苟活!”
说罢,刘招孙以头抢地,咚咚撞向大理石地面,石块断裂,血溅三尺。
众人看的心惊,方从哲微微叹息。
熊廷弼怒道:
“刘招孙,你这是作甚?要逼迫皇上么?皇上仁慈宽厚,知辽事艰难,定会慷慨解囊!十万两就足够了!你为何要这么多!”
万历瞪熊廷弼一眼,继续对刘招孙道:
“朕只能给八万两!”
“谢皇上!”
这时外面传来卢受声音:
“皇上,人带来了,”
万历怒道:
“你这杀才!为何要这么久!”
卢受望着刘招孙头上血迹,又看看被撞碎的大理石地面,连忙跪倒,吞吞吐吐道:
“臣该死,会馆、客栈都寻遍了没找到,后来寻到瓮城军营,才找到,”
皮肤黝黑的新科进士跪倒在地,向御座之上的万历跪拜行礼。
“学生袁崇焕,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虽在殿试上见过袁崇焕,硬要拉扯关系,也算有师生之谊。
不过万历从不会把这些腐儒当成自己学生,因为他们不配。
他挥手让袁崇焕起来,开门见山道:
“袁卿,今日召你前来,是要与卿畅谈辽事,今日你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咳咳,先说说,你对辽饷是如何看待?”
袁崇焕平身站起,再次朝皇上拱了拱手,用眼角余光瞟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刘招孙。
他觉得这武将有些面熟,好想在哪里见过,此人头破血流不像好人,心想必是个辽镇将官,和这辽饷有关。
袁崇焕激动不已,手指忍不住颤抖,他知道,机会来了。
太祖定制,新科进士需“于诸司观政,使其谙练政体,然后才能上任”,以袁崇焕条件,顶多就做个偏远知县,而且还要排队等很久。
历史上袁崇焕出任福建邵武知县,直到遇上贵人侯恂才进入天启皇帝视野·····
说到底,他现在只是个三甲进士,文章策论排到三甲第四十,可以说是进士中的末流。
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未出京,便得皇上召见,莫非是那篇平辽策入了皇上法眼?
他知道,有些话,皇上不便说,需他们这些清流挺身而出,仗义直言,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仕途便不可限量。
稍稍整理了下措辞,袁崇焕抬头狠狠瞪那辽镇将官一眼,操着口浓重的岭南土音对万历道:
“皇上千古之尧舜,平辽不难,若皇上假臣便宜(全权由我负责),计半年东夷可平,全辽可复,臣以为,辽饷害民不浅,臣在京师,见有四口之家,为辽饷所迫,以致家破人亡,八旬老人,沿街乞讨,甚为可怜,此等苛政,当速速废去,不可加派,亦不可再征!有敢再言加征辽饷者,斩!”
万历心里冷冷笑道:
“也是个废物,”
皇上等袁崇焕说罢,不再理会此人,抬头笑着望向刘招孙。
“刘卿,给你八万内帑,多久可以平辽?”
刘招孙缓缓站起来,沉思片刻,郑重其事道:
“吾皇圣明,臣以身家性命担保,五年可扫灭建奴,十年推行教化,共计十年平辽,”
万历点点头,这个时限,在他看来,还算靠谱一些,他于是招手让卢受上前,准备发放内帑。
“陛下,除了银子,臣还需带走圆嘟嘟,请陛下恩准!”
(1)纳粮开中:宋代便有,朱元璋进行了改良,简单来说就是政府根据边镇需要军粮数目在民间招标,中标的商人往边境军镇运粮,粮食运到以后政府给商人颁发盐引,然后商人凭盐引领取食盐,再到指定地区贩卖以获利,这样政策在明中期后遭到破坏。
(2)开中折色:弘治五年,叶淇提出纳银领取盐引的办法,商人不再需要往边境运粮,只需要缴纳银两,就可以做食盐生意了。此法违背了开中制的初衷:纳粮开中解决的是军粮问题,纳银开中解决的是国库收入问题,遂后引发一系列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