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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回:言而有信之人

莫问君故,赤血苍骨淬青竹。

霞隐日暮,星辰本是无定主。

雾中花,海上楼,捞得几回江心月。

眸中炎,鬓上雪,不情最是醒梦诀。

望舒盈又缺,寒酥归又别。

却道是,无关风月,与君生死有约。

“唉……”

羽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温水润润喉咙,然后又发出一声比先前更清晰些的叹息。

“唉。”

虽然已经夏天了,但师父在自己入门时就说过,不管天上几个太阳,过嗓子的水必须是温的,凉水伤人。她不知道为啥,也曾偷偷喝过凉水。结果呢,师兄师姐一个两个耳朵都灵光得很,连喝了水后声音细微的变化也能捕捉,她便吓得不敢不听话了。到现在,练习时常带温水已成了习惯。

她放下杯子。弯腰的时候,她顺手摸了一把在花坛里睡觉的冻冻。这猫倒是聪明,从来不会踩踏漂亮的花,只会拨弄两下野草,或者找个温暖的空地睡觉。花坛里,飞燕草、鸢尾花、绣球花都开成一片,蓝的粉的紫的白的,争奇斗艳。还有一串红,远看就像有一团火在花丛里烧着。这些都是师兄师姐带来的种子,他们知道她喜欢。

冻冻一般不会睡在这儿,但今天又有拍卖品运来。这次,只有两个警员出面,搬运工的数量倒是不少。大约这次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吧。看着人进进出出,她和冻冻一样嫌烦,就跑到自己的长廊花园躲清闲。这次真不是贪玩,她可是实实在在为之后的演出做准备。

但是呢……她的心思并不全在这儿。最近,无关人员总是频繁进出霏云轩,上下的气氛本就浮躁。大伙儿顾不上管她,她反而有些无聊。朋友嘛,不是没有,却是那种不能与家人分享的朋友——否则自己偷师父东西的事就暴露了。所谓做贼心虚,她自然憋着难受。最近也没什么好消息,就连先前说好的……

想到这儿,她埋怨一般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她顺势转身之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楼的转角。她没忍住,绽出一点浅浅的笑,却又觉得有点生气,收住了。

她叉起腰,质问似地对欧阳启闻说:

“怎么来了不打招呼呢?真没礼貌。”

“哈哈哈哈,这不是来问候你了吗?”启闻终于迈步上前,说,“我刚看你唱戏。唱得真好啊,那么投入。我没敢打扰你。”

启闻一路过来,羽的头便越抬越高,但叉腰的气势不减。她昂着脑袋看他,直到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她还没看清楚,却下意识伸出双手接过,还左右观察了一下。

“没了,最后一把了。我趁我妹睡着的时候顺的。”启闻笑嘻嘻地说,“我觉得还挺好吃的。结果一拿回家,我还没吃多少,都进她肚子里了。”

羽还在环顾四周,做贼似的将糖塞回口袋里。启闻又问:

“你怎么收个糖还偷偷摸摸的?他们不让吃吗?怕你牙坏?”

“也不止糖。大师姐不让我收客人给的任何礼物,不管贵的还是便宜的。她觉得这样不好……有失礼数。但别人收点,她并不多言,问就是说我小孩子没有判断能力。商师姐说,若我有把握,可以收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大师姐不在的时候,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贵重的布料我也拿过。最后都做好穿在身上了,宫也未问来处。我料她其实知道的。”

“她们对你很好啊。不过,你们的规矩很严格的样子。”

“也不是这样。徵师兄就说,古往今来,伶人都靠打赏过活,没必要装这个清高。角师兄嘛,面儿上答应大家,其实是支持我的。他还会偷偷把客人打赏给他的东西送给我。”

“角?就是那个看上去还算客气,但没两句就冷下脸来的人?没想到他对你不错嘛。”

“虽、虽然如此,你可不能讨厌他。”羽连忙解释,“他对我们都很好,很有耐心——只是对外人没什么好脸色……而且因为一些自己的原因,他也不喜欢对外露面。”

启闻当然是个知趣的人,不会显得没事追问别人家事。他只是随意打听。

“那你师父怎么说呢?按道理讲,你听你师父的就好。”

“她其实不管这些,觉得我们怎么开心怎么来。毕竟戏楼还有很多弟子家里困难。只要演得好,客人愿意抛赏钱上来,便照单全收。我见过庙会上的草台班子,扔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袋装的米面……有时还会砸到人。他们的规矩是,塞到伶人身上的钱可以收,但其他东西都要交上去。我们这儿没这样的说法。只要是那一场的打赏,不管什么都算他们的。”

“那还真不错啊。不过我看,你们那台子很高,也扔不了太沉的东西。”

“哎呀,肯定是钱最实在。”羽比了个硬币一样圆圆的圈,“可是万一大师姐接手了戏楼,我们就没好日子过咯。她那么凶,规矩肯定不少。”

“怕什么?你们师父还算年轻吧,不急着这么一阵。”启闻转过身,望向花丛,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比先前还要茂密的植物,忽然一愣,“咦?这是不是有个猫?”

“啊。那是冻冻。它在这里睡很久了,你不要打扰它。”

说着,羽看向那只姜色大猫。启闻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只是睁开眼看了启闻一下,然后重新闭上,并不抗拒。

“它好像不讨厌你。挺好的。如果它不喜欢你就会走开。有时它也会对人哈气,但从来不会伸爪子伤人。它脾气可好了,而且看人也准。那些不讨喜的家伙,冻冻就对他们没有好态度。如果我不清楚戏楼的弟子,或外来者为人如何,看它的反应就知道了。”

“都说猫有灵性,还真是。而且看它的毛……都有些发白了。一定是上了年纪。”

“十来年了吧?我来霏云轩的第一年,过年之时收养的它。那年冬天,我记得师父感冒了,总打喷嚏,一开始还以为是猫毛害的,差点将它送走……师父的身体从那时就不好。我想她对大师姐的培养格外上心,也是担心自己撑不到更久的将来吧。”

“咦?”启闻扭头看向她,“莫非楼主大人,患上什么……”

“呸!乌鸦嘴。再说那些不吉利的,我就叫师兄弟把你扫地出门。”羽立刻拉下脸来,“根本没有的事,少造谣了!只是人生总是充满意外,明天的事,谁又说得准……”

启闻有点惊讶。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顺势插到口袋里,转身面向羽。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倒是想得挺透彻。难怪唱戏唱得那么有感情。”

羽拆了一颗糖塞进嘴里,又揶揄道:“你还能听出感情呢。”

听到糖纸的悉簌声,冻冻抖抖耳朵,打了个哈欠。它慢慢站起来,缓缓伸了个懒腰,将身子拉得老长老长。

启闻说:“那当然,我虽是外行,但一个人做事认不认真总能瞧出来。这不正是唱得情到深处,才能为曲中人的境遇发出叹息,甚至没注意到有旁人出现吗?”

“那、那是因为……”羽可不想承认自己走神,翻翻眼睛,转口说道,“没想到你还能听懂这个。这首曲子曲调迂回婉转,又有很多高音、长音,需要很多技巧。虽然很出名,但多数人唱不清楚词句,也就没太多人听懂。不过调儿还是好听的,所以男女老少不管能不能听懂,喜欢的人不少。”

“我虽然未必能听明白,但我识字啊。”启闻又笑起来,“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觉得有点意思,就把词找来看了。然后我才知道,它讲了两个人因为身份悬殊,即使相互爱慕也未能说出口,经历了种种,直到死生离别时才互诉衷肠的故事。”

羽看着他弯弯的眉眼,觉得自己心里打鼓,莫名有点不敢看下去。她觉得自己心慌,却不知为什么。于是她把视线挪到冻冻身上,看它又开始蹬腿儿挠痒痒。

接着,羽微微撅起嘴来,露出不是很满意的神情。

“这么悲伤的故事,你还笑得出来。我一想到戏里唱的,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两情相悦的人就这么死在大火里,就……”

“哎呀,不好意思。可我不是为了故事里的人笑啊。职业习惯罢了,原谅我吧。”

启闻摆了摆手以示歉意。羽还不打算放过他。

“说了那么多别的事,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你不是来聊天吹水的吧。”

“有吗?”启闻睁大眼,“还有什么事吗?我在等一个朋友,但他还没来呢。”

“你——”

羽的脸红了,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晒得。启闻没能瞒得太久,憋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开玩笑的。给你。”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纸摸起来很厚,很硬,质量很好。因而信封被狠狠撕开的时候,声音就很响亮,很有气势。她手上动作利索,瞪着启闻的眼神耿耿于怀。这种埋怨直到她抽出里面的照片时才烟消云散。

拍的确实好看。虽然照片是黑白两色,身后的花却明暗不一,能猜出它们的缤纷。光落在自己脸上,显得很白,像从来没干过活儿——也差不多。照片上的她很自然地笑着,跟自己在镜头前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以前拍照就跟演出似的,在那种被凝视的场合下,她不会像照片里这样放松。现在的她露出会心的笑,和照片上如出一辙。

但羽抬起头的时候,又黑着脸。她望着启闻说:

“我当你看我还挺平等呢,没想到你跟他们一样,也把我当孩子耍。”

启闻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对这个问题,他好像并不打算敷衍过去。他稍加思考,决定给这位刚刚成年的小姑娘一个合理的解释。

启闻诚恳地说:“这个……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如果你不高兴的话,我愿意道歉。玩笑是该让大家都觉得好笑的,你不舒服,就算我没礼貌。不过,我开玩笑是因为我当你是朋友,而不是孩子。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应该被尊重,对吧?”

“嗯……”

很多人意识不到笑话是不礼貌的,因而也不会道歉;很多人更不会给孩子道歉,觉得没面子,进而否定了孩子的尊严。且不论羽到底多大,这记者委实眼光独到又能说会道,让她一点也生气不起来了。

“所以你也许不是讨厌被当成孩子。”启闻又说,“你只是觉得那些大人不尊重你——并且事实就是这样的。嗯,不过,刚听你说师门的人对你很好。他们表面上把你当作孩子,其实,应该说他们希望你永远是个孩子……”

“……是吧。应该是的。”

羽怅然。启闻说的没错,她过去只觉得自己被这样对待不太高兴。但作为云霏最小的直系弟子,十年的相处早就让他们视彼此如亲生手足。霏云轩中,也有朝夕相处的男女弟子心生情愫,走到一起。他们虽早就成年,却仍当彼此是孩子般照顾。当小孩确实没什么不好,可以得到偏爱,犯错也能被原谅。她明白,自己也并不讨厌被师门偏爱这件事本身。

“这样也很好,证明日子总是一帆风顺,和和美美。”启闻眨眨眼,又说,“不过我可以吃个亏,认你当干妹妹。”

羽又有点不高兴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点时间,自己的情绪起伏会这样大。她不客气地将信纸丢到他身上。启闻顺势一拍大腿,接住了纸。

一转头,他突然问:“诶,你这猫,怎么在吃草啊?”

“它就是会吃草。这样的话,能把舔到肚子里的毛球吐出来。”

说着,她踩在花坛边,把冻冻一把捞起来。把它抱在怀里的时候,它的嘴还嚼个不停。

“这么厉害?我就说跟着我妹能学到东西。哎呀!衣服——衣服抓坏了!”

这次被丢过去的就是冻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