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师父这样的人,就算到死怕也是个老顽童——还是活得挺通透的那种。除此之外,他还真不再认识第二个像师父这样的人。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意外来得是那么突然。
不如说真的是意外吗?恐怕是命中注定的事……
师父死时,才年过半百。
按照人类的标准,他已到了青壮年,而师父早就两鬓斑白。身为阴阳师,师父一直没有多深的道行,只能说在业内是中等偏上的水平。一般的阴阳师活到他这个岁数,也算是小有成就,受一方敬仰了。但他的师父不是,他本就居无定所,一直在广袤的人间漂泊。而且记住他名字的,都是些受过照顾的妖怪,对人类而言他不过一介无名之徒。
他师父,也是被人打死的——被人类,活活,打死。
每当想到这儿,他攥紧的拳都在发抖,指甲要把掌心的皮刺透,即使出血也不能察觉。这件事细说复杂,概括却也简单。他师父“慷他人之慨”放过那么多妖怪的性命,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这样的时刻不止一次。有个大妖怪作恶,害死了很多人。那真的是十分凶暴、十分无情的妖怪。它很难缠,又过于狡猾,人们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许多优秀的武者、剑客、僧人、道士、阴阳师也为了讨伐他失去性命。
但它却放过了师父,还留下了一句话。
“且看在你当年留我一命的份上,我不取你性命。但你尽管后悔罢,后悔没在当时就除掉我。我选如今这条路并不怨你,你不必自责。”
也正是这句话,将师父推向了无尽的深渊。
那大妖怪为何这样说,又在年少时被师父放走后经历了什么,谁都不得而知。可能它因此捡了一命,却又经历了更为复杂的种种。而且像它这样的妖怪,说不定也不在少数,只是之后师徒俩没再见过罢了。这一切都是巧合,但也是一种必然。
那么这妖怪会考虑过,这番话究竟会给师父带来多大的灾难吗?它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还是当真想陷害他?毕竟,也正是因为师父给了它活命的机会,才会让它经历那些让它变成如今这番模样的事。仅是几十年的工夫,它就变得这样厉害——也不知是吃了多少人。
这话也不知被谁传开了,无法收治妖怪的人们,将矛头对准了“始作俑者”。师父也不反驳,毕竟他认为这之中的关联是成立的。他竟真的认为自己要对此负责!不,这根本不像是师父的作风……他虽然是那般有原则的人,却不可能傻到白白将自己置于理亏之境的。
但他太天真了。他当真没有多想,只是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听从师父的安排。尽管有时候他收到的指令莫名其妙,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到最后结局总能证明师父是对的。是啊,师父的想法总有先见之明,不会出错的。这次也是,他按照师父的要求去寻找那离开的大妖怪。因为那大妖怪只伤人,师父揣度他是在人类那里受过不公正的对待,所以他一个妖怪说不定更好从它那儿套出话来。
兜兜转转,他再没找到过那妖怪的踪迹。大妖怪不惧灵魂的磨损,通过六道灵脉在人间穿梭。他可受不了这个,只能不断地穿越那些小小的灵脉,努力追寻它的脚步。这么做当然是有滞后性的,他总是扑个空。过了很多年,他都没有找到大妖的踪迹。他想,或许是时候回去了。虽然没法儿给师父交差,师父也说过不论花多少时间,但……这也离开得太久了。人类的寿命终归有限,他知道师父的法力几斤几两。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他不放心。
他找回去后,兜兜转转,才得知师父已经死了。看书喇
因为那大妖的一句话,无处宣泄愤怒的人们对师父口诛笔伐。他既不还嘴,也不认罪,就这样僵持着。还有人污蔑他,说他的徒弟就是一个妖怪,他的本质其实是个教唆妖怪为祸人间的恶鬼,根本不配被称为人。恶鬼就应该滚回地狱去。人们从一开始的唾骂,发展到了殴打。起初只是上手,后来就拿起了棍棒。人们将原本对付猎物和妖怪的武器,在这场狂欢中轻而易举落到同胞的头上。他们迁怒于顶罪者,要将他的皮肉打烂,打穿。
等人们回过神来,师父已看不出人形。但他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甚至对自己的存在只字不提。终究怕官府来找事,一群村民竟自发地将此事压了下来,并将师父的遗体拉到地里草草掩埋。这一切也并非当地人亲口所言,而是久居此地的妖怪同胞告诉他的。那群歹人怎会承认自己犯下的恶行?就连写给师父的信,也是这小小的妖怪朋友悄悄收下的。落到人类手里,只会徒增麻烦罢了。
他突然明白,刚回到村里打听师父下落时,那群村民躲躲闪闪的样子是为什么。他们在恐惧——恐惧自己的报复。虽然已过去了几年,可当初惨无人道的恶行,他们都记得。不论田中耕作的男人,还是河边洗衣的女人;不论家中休憩的老人,还是街上玩闹的孩童……所有人,所有在这个村子里安逸生活的人,都记得。
杀了他们,为师父报仇。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但若师父还活着,他不会允许的。这是第二个。
他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思维漩涡中。师父当然不允许他伤害人类的同胞,即便自己已经成了受害者……可他对异族的妖怪都尚且仁慈,对同族的愚蠢自也心怀宽恕。否则,他是可以逃走的。他可以跑,可以把责任推到早早离开的自己身上。
他没有,他只为爱徒争取全身而退的时间罢了。
为什么?他本不必如此。还是说,到那一刻,他也对人类失望透顶,才连求生也……
师父到死都是他看不透的人类。
就连多年后他会回到这里,而这里的人也不敢再讨伐他,也在师父的估算之内吗?人性早就被摸透了。可是师父就不怕他当真控制不了盛怒,将整个村子夷为平地吗?不,恐怕师父也想到了。跟随师父这么些年,许多事已耳濡目染,将妖的本能压抑在洪流之下。
他必不会这样简单地报复,因为他和师父都知道,不是这些人的错。就算换个地方,换一群人,他所遭受的结局也相差无几。
这就是人。
他讨厌人。
深恶痛绝,憎恨到骨子里。
妖怪吃人,人也吃妖怪;妖怪杀人,人也杀人。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生都在为人类降妖除魔的师父,怎么就会沦落到这个下场。人与妖和谐相处的盛世真实存在吗?归根到底,是一个愚痴老头的一厢情愿罢了。赦免的妖怪为他招致灾祸,拯救的妖怪什么都没能做到,而一生守护的同胞却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真可笑,他竟然被这种人救,又拜这种人为师,而这种人又落得这种死法。可笑,太可笑了,整个人生,整个人间,都是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之后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皋月君与他达成交易,给了他新的名字,为他寻找那大妖的下落,并悬赏人们前去讨伐。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历史上不论哪个大妖怪都没有不败的神话。即便那妖怪已经死了,他仍不觉得师父的死就可以被清算。他也很清楚,这等讨伐无非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迁怒。他也没有亲自动手,师父的死更不是它一个妖怪的责任。他兴许永远也无法从这无解的阴影中走出。
他的一生都给了殁影阁,就像他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们一样。除此之外,还能去往何处,又有什么事可做呢?不如留下,看看世间一张又一张贪婪的嘴脸,为一场又一场有趣的事件推波助澜。但凡在世上走一遭的,谁都别想好过。助人为乐?降妖除魔?呵呵,真是说笑了,时至今日他没有成为屠戮人类的大妖怪,全靠他师父教得好,全靠他主子管得严。
皋月君……也是与寻常人类极为不同的。当然,她和师父也不相同。她的处事原则与思想,亦是全然没有相似之处。她是手眼通天的女人,精明得不同寻常,有种与师父相似又不同于他的狡黠。何况她是走无常,与她来比寿命,怕是自己被先送走的概率更大。若要说这人间他狩宫铎所敬畏的人来,这么些年,或许真就这两位人选。看书溂
在皋月君手底下干活从来不算枯燥,甚至还有经历相似的有趣同僚作伴。他也从许多事中学到,世上的确有同师父一样的人,徒劳地用血肉之躯,前赴后继地跳入理想与现实的狭缝间。这深渊还有多久才能填平?他看不到,也没兴趣。时间再漫长,他也等不到。何况这些人都与他的人生毫无交集,再怎么像自己的师父,又有何关系?
没有人记得师父的名字。记得的那些妖怪,也终将忘记。没有谁的名字会被永久铭记。当自己永远闭上双目的那一刻,世间最后一个记得师父的人也将不复存在。
师父啊,实在是个偏执又任性的家伙。直到他死,也没能真正理解师父的想法。但杀害他的那个人类,也是如此偏执又任性。啊……人与人之间是那么的相似,又那么的不同,妖怪也是。至少他已经活得足够久,久到他见证师父期待的世界。
阴阳师不再有什么流派之分,许多妖怪融入人类的环境中,甚至有狐狸的妖怪找人类拜师的笑话……当今的人似乎也不再排斥。至于那当师父的又是何许人也,善恶怎辨,也与他狩宫铎无关。但他决定为命令留下的那一刻早已明白,自己也成了那个明知山有虎的家伙。或许也会有人怎么也看不懂他的故事。
在意识逐渐流失的那一刻,他默默地想,自己究竟算不算跃入鸿沟的渺小血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