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缃站在门口,对叶雪词行了个礼:
“霂知县到访殁影阁,指名道姓要找您。见您不在,我便寻来此处报信……解烟姑娘说您朝这边儿来了。”
叶雪词的眼睛却看着霜月君。她们沉默对视了半晌,叶雪词才向阮缃给出了回答。
“我知道了,这就来。”
她挪开了视线,推开座椅朝屋外走去。在她将要出门的一刻,霜月君再度发声:“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叶雪词脚步一顿,最终没有回话,跟着阮缃离开了。
屋内恢复了平静。霜月君喊来小二结了账后,也像是不急着离开,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她对着滚热的茶水吹了吹,又将它端端放回桌上。紧接着,她忽然极为利落地起身,一闪身从后门冲了出去。就在她站定后,天狗已听从她出门时的召唤前来,扇动着翅膀落到她身边。
她得绕一个大圈子,毕竟在这片土地上,难保没有殁影阁的眼线,至少叶雪词很有可能察觉她的跟踪。但有天狗的助力,她可以更快地抵达殁影阁领地的上空。
她必须想办法观察到化尸池。在地面上,殁影阁不会轻易让旁人靠近这片要地,也一定会针对可能的意外访客,布置重重遮掩。
但空中未必。
说来话头里提到的那位恶使,确乎是有自个儿的主意。他并不喜欢留在一个地方,或者说……他不喜欢留在某些让他产生不快回忆的地方。对一个人类的少年来说,浪迹天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恶使就不一定了。
缒乌知道寻常的恶使如何得到力量——最初将目标放在一两个人身上,一两个……非常具备他们所需要的特质的人身上。随后,目标便可以扩散到一个村子的范围,甚至一座小镇。更大的省市便有些麻烦,会吸引阴阳师和朝廷的注意。等到了这个时候,无异是对人类进行正面的宣战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恶使做出这等自曝身份的事,因为他们在妖怪中都只相当于“新生儿”罢了,还没有多强的实力。甚至,有时做些什么,连周遭的妖怪都要与你来抢生意。能堂而皇之地公开身份还无所忌惮的,恐怕只有妄语一人。
不过,妄语也从来没有大声喧嚷着自己是恶使的事实。他从未刻意控制流言,不论人们相信与否,都只停留在口头上,没谁借此找他的麻烦。或者说……其实他就是流言本身呢?
但不论当下什么样的形式,都不是恶口想要的。
缒乌不一定是缒乌,但恶口一定是恶口。既已成为妖怪,便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这少年的躯体承载了过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但这之中又明显存在一部分曾经的“自己”。妖怪所认准的,向来都是灵魂本身,就连现在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思考方式。只是在他尚为人类的少年时,他从未想过。
但不论是小少爷,还是大妖怪,他都是个活在当下的家伙。
现在的他究竟是谁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小小的身躯中包含了太多东西——最早的、属于那个蛇妖想要唤回的那个人的记忆;世世代代轮回转世、被那个蛇妖观测到的记忆;现如今的、也是真正属于这个孩子的记忆。他没有什么被取代的东西,但不论哪个都像他自己,哪个又都不像。说到底,不都是佘氿从侧面观察的产物吗?除了那个孩子,没有哪个是真正的自己。可是最没用的,也恰恰是那十来年短暂而不必要的记忆。
至于如何生存下去,小少爷缒乌有自己的想法。
“原来恶口就是你呀。”
这是一声莫名的感慨。恶口看向声音的来处,竟是街边一位身着金衣的翩翩公子。他一眼认出来,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他并非是一位寻常人类。他将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但还是骗不过缒乌的眼睛。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的存在是如此特别。于是缒乌朝着他走过去,昂起头,看着这位身形高挑而来路不明的狐妖。
“我说怎么闻到一股狐狸的臭味。”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缒乌的措辞也不算客气。“原来当真有不干净的东西混迹人群。”
“彼此彼此。”温酒并不恼怒,他笑着说,“我倒是特意顺着你的气息找过来的。”
“找我作甚?”
“你从殁影阁离开,对么?你身上带着沼泽的气息,还有青璃特有的灵力。但你已经距那里很远很远了……我料想,你定是穿过重重灵脉,才来到这座镇子。你打定主意,要盘踞于此么?唔,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它很繁荣,但位置有些偏僻,只靠着得天独厚的矿脉资源打通一条商路……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能算作是山神的报应。”
“我没这个打算,”少年冷冷地说,“不要揣度我。”
温酒有一点惊讶。
“这我倒是没想到,冒犯了。敢问小少爷有何主意?”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管好你自己。”缒乌真的很不喜欢被揣测。他继续说:“我时常外出散心,不多时便会回青璃泽去。你凭什么断定,我要长居于此,不打算回去?”
“因为佘氿没有留在殁影阁。”
“……”
缒乌心里涌起一丝不悦,也不知是这句话的内容,还是对方猜测的行为。算了,他已经够不高兴的了。他在心中迅速权衡了一下与这狐狸为敌,然后得胜的概率。不高,毕竟实在没有哪个狐狸精会突然这么没事找事,还没有准备应对所有突发的变故。缒乌虽然是小孩子的模样,可心中的记忆却不止一世一代。要真将他视作一个小鬼,那可是后果自负的事。
希望这狐妖能够明白。
“我无意与你为敌。”温酒平静地说。
在这样一条热闹的街上,人们摩肩接踵,一丝年味正在无声无息地氤氲着。谁也没有注意到热闹的街边,有这样两个奇怪的人说着奇怪的话。人们都只拘泥于自己的幸福。
“是受妄语之恶使嘱托而来。”温酒说了下去,“我知道我们不能将你视为简单的孩童。很多事,他比你我都要清楚,也更清醒。我虽不是恶使,却能明白你们的处境。当今世上,任何一个恶使还没能强大到能够公开宣布自己的存在……那只是徒增麻烦罢了。而六道无常在此刻行动,也正是一个对你们加以打击的最好时机。所以我这位朋友觉得,对于无依无靠的漂泊的恶使,还是如黄泉十二月那般团结起来,才是壮大自己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冠冕堂皇。”这四个字的语气实在不像个孩子,“少说那些漂亮话了。我不信你们会有多好心。而无庸氏的家底,也绝对够他一个人经营下去,他才不需要其他人的力量。恐怕能找到我,你们另有所图。”
温酒有些遗憾地皱起眉,脸上还是陪着笑的。他说:
“有些事,并非一人就能支撑下去。不论是强是弱,总有一些东西团结起来,是无法替代的。您应该很清楚这点才是。”
“可不论哪一世,我都很喜欢单打独斗。”缒乌几乎可以确信,他们知道自己的事了。至于怎么知道的,谁说的,不重要。反正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天下皆知只是时间问题。殁影阁虽然善于保守秘密,却又有一位很善于贩卖秘密的人。
“好吧。没关系,我也只是稍作询问。既然您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必强求。”
缒乌稍感意外。他还以为,无庸蓝派这狐狸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非他不可。结果当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也难怪,哪儿有什么正经大事随随便便站在街边就说完了。何况这个狐妖也没有任何能够自证身份的方式,表明自己当真是妄语的友人,或至少受其所托。对这种摸不着头脑的事,缒乌不想浪费太多精力。他的脑内已经塞满了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实在没有更多空隙处理其他事情——当下反正是没什么兴趣。
“不过,既然我千里迢迢赶来相见,还是给您留一些纪念吧。”
缒乌刚转过身准备离去,温酒突然又来这么一句。占便宜的事谁都喜欢,哪怕对代价的存在心知肚明。然而这取决于这个便宜是不是真的那么“便宜”。他还是回过头看向他。只见温酒随手掀开外衣,从腰间取下一把带鞘的长刀。
缒乌一眼便认出这刀鞘的与众不同。它带着一种封闭的法术,令人难以察觉其中暗藏的玄机。通常,这种带着法术封印的刀剑,都会透露出很容易让人察觉的灵力或妖力。他心中泛起一丝怀疑。而不需他加以证实,温酒便先开口介绍:
“这一柄刀,名为怨蚀。”温酒注视着他表情微妙的变化,“是了……是曾用于魇天狗的那柄六道神兵。现在留在妄语手中,实在没什么发挥价值的空间,不如赠予你这样的——有缘人吧?算是。”
缒乌是会使刀剑的,至少过去的他会。虽然对一个妖怪来说,擅长使用冷兵器像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但有时,这些技能还是能为他们增光添彩的。
尤其再怎么说……这可是怨蚀。
“为什么?”紧盯着直刀的缒乌仍十分谨慎地问,“把它给我,你们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温酒坦然地说,“但留在他那里,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将它交出去,交给有需要的同僚,也算是……广交朋友吧?至少我们之中,它能在一处发挥价值,不是吗?你知道,只要被它伤过的东西……”
便能追查其踪迹,直到海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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