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栅栏后的几人,听着声音的主人越走越近。等走进视线了,他们才发现这说人叽喳的竟是个妖怪——还是个黄大仙。这副毛茸茸的模样,在见识过凶神恶煞的修罗后,他们居然倍感亲切。那黄仙已修出了半个人形,正走到门前,一边用灵活的爪子开锁,一边犹自唠叨不休:
“进来了还不消停。跟我走一趟,都老实点!”
黄仙儿带着他们出了监房,往大门领去。白涯以为他们要被转移别处,在接近入口时,他却拐了个弯,推开一处敞亮的侧室,扬了扬嘴,示意他们进去。屋里只有桌椅,还有桌边立着的一座栖架,站着个花哨的鸟儿,眼见不是什么严刑拷打的地方。看起来霜月君所言有理,武国的巡城卫们并未给他们报上什么严重罪名。墙边还靠着两人的兵器,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悄悄松了口气。
黄仙路过架子时,还伸手捋了捋鸟。尚未完全修出人形亦能克服捕食的天性,也实属难得了。当然,他们也不知这鸟儿换了几批。黄仙在桌后坐下,先数落了一番之前在街上他们推推搡搡的事儿,最后一拍桌子:
“你们来我国国都,究竟有何目的,如实招来!”
“如实招来!”那鸟儿也跟着叫。
祈焕憋着的气都要给笑出去了。他抽了抽嘴角:“我们就是路过,莫名其妙就被抓了关起来。好不容易给您提了出来,又是这么一大通训。你们这可不是待客之道,颇失大国风度啊!”
“武国风度?”黄仙搔着脑壳嘟哝,清了清嗓子,板起脸来,“非我等不懂待客,是你们喧乱市井,都是有失体统。现在本大人不计前嫌,与你们好生说话,还不把实情道来?”
“启禀大人,我们真就是取道国都……”
黄仙连连摇头:“你再与本官推脱,那就是心怀不轨,罪加一等了。无论你们是来探亲安居,还是比武扬威,最好与我尽数细说。若要定居,登记了身份也不留你们罪名。要是打擂,说明白了也能给你们做安排,这来往武客甚多,你们莫要自作主张。寻亲更不愁连坐,有要找的人,恰好让他们来作保,把你们带走完事。”
君傲颜听得苦笑,正要与他解释,霜月君把她往边上一拨,对着他道:“我们找人。”
白涯又开始头疼了。那黄仙浑然不觉,舒心地咂咂嘴,执笔窸窣记下什么。接着,他又朝霜月君发问:
“找什么人?名姓籍贯报来,文书签字画押,让他们进来捞你们。”
“堂堂一国之君,不合适吧。”霜月君袖着手淡淡道。
“一国……啊?”黄仙骤然拔高了声音,他唰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你当街闹事要找国君?说什么笑话!这班房关得你太舒坦,做白日梦啦?”
“有什么笑话之处?我的确有要事找他。”
黄仙扶住了脑门:“来个人喊两句,就能去觐见国君,你当王城是跑马场?你说说你什么身份,找国君能有啥要事!”
霜月君认真起来,终于正眼看向他,说道:“我自是有正经事的。在下六……”
他没能说完。柳声寒早挨到了他身后,扯住他衣袖一拽。这力道不足以影响什么,却足够他疑惑地扭过脸,看她有什么话要讲。柳声寒对他摇头。
切莫打草惊蛇。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生出的担忧,又是怕惊了什么蛇。霜月君住了嘴,眉毛抬得老高。只见柳声寒理了理衣襟,上前一步:
“既是要事,我等不便在此信口说起。我知国君公务繁忙,王城秩序森严,可还请大人行个方便,为我们通传你们管事。我们且让他替我们上报,再等国君定夺,决不无端生事。”
“什么不便信口。”黄仙不悦地一挥手,“我便是此处最高管事,你们果真有话,还是都与我详尽分说的好。”
霜月君似是有些不耐了,闻言狐疑地扫了他一眼:“……就你?”
他声音拖得长,把质疑的味道也放大。黄仙霍然起身,绕出桌椅朝他走来:
“小子,你胡言乱语很久了,这又是看轻谁的意思?不使点手段,你还真不知本官如何能在国都挣得一席之地——”
这班房虽临近城门,算是在繁华路段,却实在门可罗雀。门口的守卫又打了个哈欠,盘算着何时才到轮班时辰,能把这枯燥差事甩下。另一人忍不住跟着呵欠连天,忙甩了甩脑袋,强打精神道:
“哎你说,老大都进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问出点啥没?那几个外来人古古怪怪,不会是什么扎手点子吧。”
“能扎到哪去,老大还用得着你担心……”
卫兵无精打采地回话,拔腿要走:“我去解个手,长官出来若是问起……啊呀!”
他一声大叫,他的同伴比他也不遑多让。然而他们的声音都被墙壁崩碎的巨响掩盖了,就在他方才站着的位置,身后门墙轰然炸开一个口子,烟尘弥漫中,似乎还有个人影飞了出来。两个门卫吓得连连退步,咳嗽着挥散眼前灰土,定睛一看,发出了更惨烈的惊呼:
“老,老大?!”
屋内,祈焕眯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倾泻进来的光。等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咽了口唾沫:那据说是班房总管的黄仙躺在一片废墟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饶是君傲颜行军见多了动武场面,也无意识地发出叹问:
“您、您这是……?”
“我就……推了一下。”
罪魁祸首,居然比谁都要茫然。霜月君的手还抬在半空:“我没想把他怎么样。动静有点大……怎会如此?”
“您是诚心要来打架的吧?兜这么大圈子?”
白涯烦得不行,他一探头,刚好和外边的看守对上眼。那俩人一愣,齐刷刷后退一步,转身就跑。他再回过头,桌边的栖架还好好的,那鸟儿还站在上头,竖着毛直哆嗦。见他看来,大叫了一嗓子:
“老大!”
紧接着,它振翅便飞,活脱脱是落荒而逃的架势。一路上,嘴里还叫着“老大”呢。
柳声寒慢了一拍,没能拦住,此时皱眉说道:“这禽鸟能作人言,怕是要飞去报信。”
“赶紧走。再不走,走不了了……你还在干什么!”
白涯对着蹲在晕迷的黄仙边的霜月君暴喝。后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
“弄醒。我不知道皇城怎么进,既然要说事,若一路杀进去,也不甚好。”
“弄醒?然后呢?赔礼说你不是故意的?”白涯直接动手去拉他了,其余三人也收拢了身上物件,开始张望道路,“洗不清了,人哪会就这么听你的?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撒开腿蒙头狂奔,只想着先远离身后一地狼藉的班房,把这飞来横祸甩得越远越好。天不遂人意,他们刚离开班房不久,钻出一条小巷,祈焕立刻就瞅见大道另一头,有修罗护卫在四下搜寻什么。他一探头,那修罗便朝他们看了过来。看一眼不掉肉,可那修罗立时迈开腿,眼看着就冲他们过来了。
祈焕一拍手:“也太快了——跑跑跑,开始逮我们了!”
闹大了。修罗卫兵们也许是收到了报信,也许,是看他们在王城发足狂奔,又有同僚在追赶,本能地加入进来。他们慌不择路,一路想朝人多的地方钻,以混淆视听,甩脱后边滚雪球般,越攒越长的尾巴。一边跑,祈焕还止不住嘀咕:
“这武国国都,怎么,路上人稀稀拉拉的?人都、都都去哪了,躲都没得躲!”
也不知是谁在领路,那位又是否识得方位,他们本能地追着同伴的脚步,确乎离班房越来越远,却不清楚自己跑到何处了。直到耳边的器乐与人声喧嚣得震耳欲聋,他们才回过神来,一头扎进人群外围后,纷纷刹住脚步。君傲颜弯下腰揉着双膝,气息倒还算均匀:
“这里怎么这么热闹,锣鼓喧天,大户人家娶亲吗?”
“谁知道,我就晓得难怪刚才一路没人,原来是都到这儿凑热闹了……哎!”
柳声寒忽然踉跄了一下。祈焕伸手要抓住她,却发觉自己也被身边人撞得一个趔趄。他的同伴们也是一般情况,白涯与君傲颜对视了一眼,他们要挤出去并不困难,可后有追兵,这并不是好的选择。
霜月君大概也是这样想,于是五个人一同顺着人潮的裹挟,朝喧闹的中心去了。临近了,他们发觉那是处四面开放的高台,想来不是君傲颜所猜,是什么娶亲的队伍。但敲锣打鼓的阵仗丝毫不差,以至于他们一直来到近前,才听清台上的呼喝,与左近围观者的呐喊助威。
是一座擂台。此刻正有人在比武,才将方圆几里地的居民都吸引了过来。
白涯不自觉脚下一顿。他踮起脚尖,往那妆点隆重的台子望。他身边的霜月君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不跑了?”
“就看两眼。”
“有什么好看?”霜月君歪了歪头,满面不解,“土鸡瓦狗,你竟觉得有趣么?还走么?”
人群依然在涌动,君傲颜终于抓到机会挤到了他俩身旁,冲着白涯耳朵喊话:“现在这大路上人多眼杂,不好办!咱得找个屋内的地方藏会儿!”
“你看这附近,有过得去的房子吗!”白涯也扯着嗓子吼回去。倒不怕人听到——太吵了,太嘈杂了。
这样想着,他耳朵一动,留意到身侧的方向,喧哗似乎减弱了……
他们不约而同,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