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妖怪,还是人?”
捧来一叶水的美丽女妖这么说。
泷邈抬起吃痛的头,望着这来路不明的家伙。她手里捧着一大片弯折好的叶子,叶子里是清澈的水。他靠在石壁上,有些犹豫地接过来。
“我们是不是见过?”
按照泷邈警惕的本性,他是不会随便与这种路过的妖怪搭话的。但他觉得这个女妖很漂亮……漂亮得眼熟。只是他元气大伤,还在慢慢休养。毕竟就算是妖怪,自己给自己身上来一刀,也是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你不记得我啦?”她坐到泷邈边上,“我们在苍曳城见过。”
“苍曳城……”
那个只会带给他痛苦记忆的地方。他侧过头打量她,她大大方方回以一个微笑。那浅金色微卷的头发,和这身长长的披风,让泷邈将她和印象里一个仓皇的夜色联系在一起。
“你是那个妖怪?”泷邈皱起眉,“我记得当时你和一个人类男性在一起。”
“对啦。”她一合掌,“你记得我,真好。”
泷邈承认,那天夜里她好像带着兜帽,好像没有,所以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想起。而且今天的她和上次相比,简直像是两个人。那一天她的脸冷冰冰的,带着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屑,散发出一股骨子里的高傲。现在那种高傲还在,但那种轻蔑感荡然无存——也可能是藏起来了。这反差大得令他有些不舒服。不过,他还没往对方图自己什么上想,全当她那天心情不佳。毕竟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还会有谁正面看他一眼呢?
除了肚子饿的大妖怪。
这个女妖有很强大的妖力,但没有刻意表露出来。只是让他察觉到的部分,已经足以判断出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不过这种有所收敛的举动,则代表她没有恶意。暂时。
“你放一百个心,既然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是不会吃你的。”女妖回答得很认真,“你明明渴了,为什么不喝水?是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倒也没有。”
泷邈凭借妖性中的本能判断出来,这是很干净的水,而且是特意从井里打来的。敏锐的嗅觉让他还未喝进嘴里,就察觉到一股独有的清甜。
美丽的女妖捧着脸望着他,反而令他有些喝不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那个朋友呢?”
“我和他分开了,我们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她说,“我来找你。”
“找我?你如何找到的?”
女妖从怀中取出一枚翎毛,白色的。泷邈一眼就认出,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当初只给了三个人,但绝不包括她。他皱起眉,心生疑虑。
“是谁给你的,还是……你偷来的?”
女妖一副吃惊极了的样子,甚至有些委屈。
“是我捡的。”
“我可不信。”
那三位都不像是粗枝大叶的人。
“我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捡到的。那里有一座破败的房子,一个人也没有。”
“房子?”
“唔,倒是有一个妖怪。但她已经死了。”
泷邈的脑内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什么?谁?等等,怎么回事?”
他不是一个急躁的人,此时情绪的起伏代表他无法控制。因为眼前的妖怪,与他认识的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她方才形容的那个人,听上去真像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但她怎么会死呢?莫非里面有诈?他很快冷静下来,用警惕带着些许憎意地瞪视对方,试图寻找破绽。
“哎呀,怎么突然这么吓人?”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葬头河附近吧……一个小院儿,里面有一棵木棉树,已经枯死了。树前有一副妖怪的骨头,能看出是个小孩。这根毛飘进她的胸骨,被困住了。我心说这风吹雨打,羽毛还能如此靓丽,一定是注入了妖气。于是我拿过来,果不其然,就找到了你。”
她拍着手,显得有些开心。但泷邈不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他依然盯着她,苍白的嘴唇发出质问:
“你怎么保证不是你杀的人?”
“我杀她做什么?”她感到莫名其妙,“那么一点妖力,还不如我去吃个人类的孩子来得快。不过啊,那棵树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是用剑砍的。从那个裂痕里发出的气味,我是认识的。那是一把骨剑,名为鬼叹。所以我猜……那把刀的主人要找你!但那小妖怪把你的翎毛藏在体内,死也没有告诉对方,于是就被杀掉了。”
泷邈感到心里很堵。他无法判断这个妖怪说的是真是假,但若是假的,费尽心机编出这样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是为了什么?而且,木棉真的已经死了吗?
“……那你为什么找我?”他依然觉得可疑。
“我想帮你。”
世上从来没有谁无缘无故帮谁的说法,除非有利可谋。他从小就清楚这个道理。
“眼神真可怕——”女妖抬高了眉,“一副很怀疑我的样子。”
“怀疑你是理所当然吧。”
“在苍曳城冷眼相待,我完全能理解,毕竟那时的我不比现在落魄……可这会儿又笑脸相迎,我又有什么理由能相信呢?凭这口水和故事么?”
“好啊,那就让我跟你好好说道一番吧。看你这个样子,也不急着去干什么。”
女妖挪近了些。从她露出的那对触须来看,泷邈猜她大概是蝴蝶精。
“你听说过鸟神迦楼罗的传说吗?”
“知道。他被神无君杀了。”
“没错。有人类的工匠,将他的一根翅骨锻造成了一把骨剑。后来,这把剑被叶月君收走,送给了当初拯救被无端迁怒迫害的鸟妖们的人类。”
“……我听过这个故事,不用讲了。”
“唉,你听我说完嘛。”她有些着急,“令叶月君意想不到的是,那把骨剑具有强大的诅咒。如今那人的后代,仅剩一个小小的孩子。他背负的是最后的诅咒,如今这把骨剑侵蚀了他的意志。那个善良可爱的小孩之下,已经是个可怖的妖魔了。”
“我又无能为力。”
“他要来杀你啊!”
“但为什么?”
泷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女妖捕捉到了,并乐意看到这个结果。她接着说:
“你的体内兼容了人类与妖怪的灵魂,这对寄宿在人体内的妖怪,应该很有吸引力。我知道我空口无凭,你不信我。这样吧,我想有一个人你是一定相信的。而且,她现在就在那孩子的身边。她也被蒙蔽了,时刻都在危难之中。”
泷邈沉默了一会。他终归是一个理智又清醒的人,他没有问下去,而是等对方说。
“梁丘慕琬这个名字,你听过么?”
“……你知道她?”
“是呢。她和她的朋友们,现在都在那孩子身边。她被骗了,连叶月君也被骗了。但我知道我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而且整件事,说到底与我无关。可是那孩子着实看着可怜。既然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找你说这件事。”
泷邈宁愿自己不知道。
不……还是知道比较好。
“我怎么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女妖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
“我从那里过来。来找你的时候,我瞧见鬼叹,和它身边的人们了。我悄悄观察了一阵,听他们提到了一个半妖,也听到了他们的名字。我想,那半妖一定是你了,我只好来找你。我是妖怪,他们之中有阴阳师,我若只与他们说,他们是不会信我的。”
“……我该怎么信你?”
“去问她。”女妖说,“你信任谁,就去问谁。不过,你最好和她一个人见面比较好。若要让别人知道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一定会捉到你!”
女妖眨了眨眼睛。阳光穿透树冠,落到她浓密的睫毛上,睫毛长得能在眼下投出阴影。她模样好看,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精致的眉眼间透出一股妖性的美。在这种别样目光的注视下,似乎能让人相信她每一句话,答应她每一个请求。
他动摇了。但还差一点,一点点。
“……我刚与她不辞而别。”泷邈失落地摇了摇头,“她对我的期待太好了。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只会辜负那些期待。”
“她会死。他们都会成为鬼叹的粮食……你连问都不问,那就没办法了。你甚至可以去葬头河证实一下我说的话。只是等你回来,他们已经不知道投胎去哪儿啦。”
泷邈看着她。
“那你会得到什么?”他质问,“我绝不相信会有人做没有回报的事,操无用的心。”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女妖撑起双手凑过去,“那我就告诉你:我要那把骨剑离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所以必须将它们分开。只要切断了它与肉身间的联系,它就不能兴风作浪了。而且……那把刀单单作为武器的话,可以剥离凡骨,或者妖骨。”
这便是她的杀手锏了。
“你难道不想选择一个身份活着?”她继续说,“在这世上,人与妖都不喜欢阴阳两面的人——即便每人都是。你的存在给他们的恶意找到了借口。你还不够强。若没有强大到能够改变,就只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所以,你得做出选择。在人间生存,是没法一个人的。”
也许不是一个人,他还能过得好些。
泷邈心里忽然有些难受。离开翠萍滩之后,他不再去想那些事情。他知道,人有好人坏人,妖有好妖坏妖,包括一个人的好坏两面——他都见过,都知道。他没办法做出选择,因为好人坏人都喜欢选择与好人相处。
他泷邈这辈子没什么对不起的人。硬要说,是欠他哥一个人情。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心中真正认同他作为亲人的身份了。
只是他们合不来罢了。
“也就是说,你可以选择成为人,或者妖怪哦。”她笑着,“当然我私心希望是妖啦。”
“我不能作为半妖活下去吗……?”
好像全世界都在质疑。
“因为那样很难嘛。你一定已经体会到了吧?捷径就在眼前,你为何不走呢?”
她深深地望着他。
在这种别样目光的注视下,似乎能让人相信她每一句话,答应她每一个请求。
泷邈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这令他也产生了应有的自厌。当对方提到友人的安危时,他没有做出选择,尚且可以用“不信任”作为理由。但这次,为了更轻松地生活,他知道自己动摇了。或许是体内“妖”的部分在作祟。
当初叶月君和极月君不也希望自己能做出选择吗?霜月君也是。捷径就在眼前。
他不想要选择的结果,他只想要选择的权力。
“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