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雪松边,高山的夜风更加凛冽的吹过脸颊,反而有一种久违的神清气爽让人忍不住深呼吸了几口,大星在头顶闪烁着璀璨的光辉,仿佛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无声注视着世间的悲欢离合,萧千夜倏然回头,看见云潇跟着他走过来,一瞬间似乎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当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六岁的小姑娘从远方飞奔而来,热情洋溢的抱住他,勾着他的脖子在耳畔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直到秋水夫人憋着笑拎着衣服硬是把她拽走,她还不忘扭头冲自己眨着眼睛。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天真浪浪的女孩,宛如旭日般温暖着他自幼戒备警觉的内心,而现在,她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拘束的站着,满脸都是道不尽的疲倦,眼里全是生疏。
是他亲手毁掉了记忆里那份纯真美好,让最心爱的人遍体鳞伤。
他自嘲的笑了笑,想起云潇刚才说的那些话,口是心非的呢喃叮嘱:“你回去之后也要照顾好自己,飞琅是个死板又固执的人,若是和你起了冲突,干脆就不要理他了,飞鸢倒是沉稳内敛,是个可以商议要事之辈,至于飞渡和灵霜,他们个性坦率,做朋友的话应该会很舒服,如果、如果再遇上刻意刁难的麻烦家伙,你一定要告诉我,无论多远,我都会去找你。”
云潇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一个字也无法发出,又涩又苦,搅得心肺都泛起了干呕。
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完那些话之后他就瞬间后悔,鬼使神差的推翻了刚才的说辞,转而又道:“要不你还是别回去了,反正飞垣的事情都解决了,我陪你去中原的其他地方转转如何……漠北,我们去漠北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学骑马,我可以教你,或者去江南,眼下是江南的夏时,风景应该很不错吧……”
云潇缓缓仰起了脸,清冽的声音宛如穿过夜幕的冷风,带着生疏淡淡摇头:“算了吧,冥王不喜欢我,我走到哪里都是隐患,还不如老老实实躲起来,免得惹他心烦,又给别人添麻烦。”
提到这个让他头皮发麻的名字,萧千夜无奈的低头苦笑,云潇反而摆摆手笑起来,像安慰一般说道:“冥王只是讨厌我而已,这次我一定躲得远远的,绝对绝对不在他眼前晃了……”
虽然她看着像在笑,萧千夜却陡然间觉得五脏六腑一阵剧痛,从内心深处涌起的痛楚压迫着每一处神经,低语:“你不是在躲他,你是在躲我,哪怕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你也没有躲过他,甚至还从他手里救了我。”
“那只是逞强罢了,我其实很怕他的。”云潇立刻反驳,还后怕的拍了拍胸膛,念念叨叨的说起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看着她,等她终于停了之后才认真的接道,“对不起……阿潇,真的对不起。”
萧千夜只嗫嚅着说了几个字,心里的哀戚就让他用力闭上了眼睛,仿佛是有什么不愿意多提却又不得不提的事情萦绕在唇齿间,让他斟酌很久才凝视着望向云潇:“我没有什么能狡辩的,春选结束的那天确实是我输给了他,才会被他压制住了意识始终清醒不了,明明离你那么近,我却连声音也无法发出,对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潇才慢慢抬起了头来,双眼在一闪而逝的悲伤过后透出隐忍的坚定,柔声回答:“不用说对不起,我其实很早就察觉到了反常,只是不愿意相信,是我自己不好,和你们没关系。”
这样的回答远比责备抱怨更让他心如刀绞,她的目光穿过他的肩膀,远眺着天空璀璨的繁星,露出清澈的笑脸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下示意伸过来的手指,淡道:“我不怪你。”
“真的吗?”他竟然微笑着接了话,“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吗?”
云潇的嘴角微微一动,有些意外,还是逞强的回道:“当然,不信你就试试。”
“怎么试?”萧千夜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瞳孔深处的火苗有如缓缓西沉的落日,勾起了无数令人怀念的过往,云潇想了又想,笑呵呵的提示,“这几年不是新入门的很多小师妹嘛,温柔的、漂亮的、聪明的,你去教她们练剑,我再也不生气了。”
他微微笑了笑,这样的回答显然是在预料之外,精准的刺痛他的心,但他还是顺势接了下去:“那不行,教你一个就让我每天挨师父的训,再多教几个,还得挨师叔、师兄师姐的训,我不要。”
云潇捂着嘴,被他的回答逗得脸颊微红,师父一贯宠她,就算她找着各种理由偷懒,老人家一般也只是嘴上嘀咕两句不会真的训她,但萧千夜不一样,作为姜清门下天资最高的弟子,师父对他的要求极为严格,就连让他私下里指点自己练习,最后练不好挨训的人也还是他,想到临终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师父,云潇的心中难免涌起了怀念和伤心,连忙扯开话题:“我真的不会生气了,以后我就只把你当成师兄……”
萧千夜脸上的表情在星光下明灭不定,忽然轻轻捏合着掌心,只见间隙的漩涡微微一荡,沥空剑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倒插入地,他目光一转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虽显温和,然而失落的瞳孔中却是道不尽的不舍和不甘,终于还是深深凝视着她认真的开口:“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吗?”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坚定的点了头,萧千夜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容,脚步却往后倒退:“我想试一试……”
“你……”她的眉峰缓缓皱起,看见他脸上一种奇妙又从容的神情,展开手臂一路退到了悬崖边缘,冷风从下方旋旋而上,吹起衣摆,吹动头发,边退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明显,仿佛是在一点点勾起某些至关重要的回忆,眼里有期待的光蠢蠢欲动,“从小你生气就写在脸上,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我不信你不救我。”
再后退,身体往后仰倒坠入悬崖,云潇低呼一声,全身僵在了那里,又在瞳孔倏然放大的刹那毫不犹豫的扑了过去,那是怎样一个奋不顾身的瞬间,让理智荡然无存,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她拼命的伸出手抓住坠落的身影,看见对方的脸上同时荡起如愿以偿的坏笑,一把抓住她的手拽入怀中,顿时剧烈的心跳声紧贴着胸膛一声又一声清晰的宛如雷鸣,云潇回过神来,又气又急的想推开他,骂道:“你放手!”
“不放。”他得意洋洋的抱紧怀中的女子,即使两人还在直勾勾的坠入悬崖,他的心底却好似春光明媚般豁然开朗。
“放开我!”她通红了眼睛,记忆里模糊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映照着漫天星光反射着温柔无比的光,渐渐显出轮廓,鲜活的宛如昨朝,她看着近在咫尺张扬的笑脸,自己的眼泪反而控制不住一滴一滴的坠落下来,化作晶莹的水珠被风吹散,那只紧紧环抱她的手臂像抱着世上最为珍贵的至宝,哪怕两人的身体正在越来越快的下坠,他的神色、他的语调却如获新生般充满了喜悦,重复,“不放,你说什么我也不会放手的。”
云潇哽咽着,心动的感觉是如此的剧烈,幸福里掺杂着微微的疼痛,他抬起了眼睛深深凝视着她,挽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在浪漫的星空下,她终于还是破涕为笑,矢口骂道:“要摔死了!”
“那就死在一起。”萧千夜玩笑的回答,松散的骨骼显然并不能很好的施展术法,云潇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要死自己去死,不要拉我垫背!”
她笑了,她终于露出了熟悉的笑容,从他的手臂挣脱出来,反过来将他抱入了怀中,赤橙的火焰从背后舒展,化成巨大的羽翼扇动而起,山巅的寒风变得和煦起来,再回到雪松之下,树冠的白雪被温暖的火融化丝丝缕缕如珍珠般滴落下来,她扔下萧千夜,看着他目光灼灼,还装模作样的靠在树上哀嚎了两声,又想笑又憋着不想出声,索性冷哼一声,撇下他就准备开溜。
“别走……”他以最快的速度再一次拦住了云潇,这一下站的太急,腰间“咔嚓”一声脆响,受伤的骨骼再度断裂,云潇连忙回头搀扶着他坐下,发现他的笑越来越招摇,好似奸计得逞的小人一般嘿嘿咧嘴坏笑着,手里的力道却丝毫不缓,云潇面色大窘地瞪了他一眼,差点就习惯性的一脚踹过去,他连忙道歉认错,顺势把她拉入怀中。
忽然的安静让两人心照不宣的依偎着,宛如久别重逢,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喉间无法倾诉,只能静静的拥着,贪婪的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他轻抚着柔软的发梢,失而复得的喜悦之后,一种坚定的信念在心底燃起,他的眼里飞速的闪过了一丝寒光,看着云潇微红的脸颊,认真的说道:“我不会再输给他了。”
云潇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心里突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分神的一瞬间,忽然有一缕轻弱的鼻息扑面而来,她木讷的抬头,立刻就被吻上了唇齿,这个吻是如此的冰凉,又是如此的炽热,一寸一寸将她残存的意识全部吞没,视线在模糊,她看不清那张深爱的脸上到底闪过了什么样瞬息万变的神色,只在他温柔的揽起群子将她抱回房间的时候,全身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起来。
喜字灯笼摇摇曳曳,大红的喜被柔软温暖,他微笑着看着床榻上红了脸的云潇,爱惜的在额心吻落,不动声色的将别人留下的法术刻入自己的体内,最终只是拉住了她的手坐了下来,想起关于天火的真相,自己的心里也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灼烧,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低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你,在我彻底陷入沉眠之前,我一定帮你铲除所有的危险……”
“千夜?”她不解的呢喃,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血液沸腾的流过全身,他翻身坐了起来,拉了一把被子帮她盖好,微笑着,“晚安,明早的弟子试炼我喊你起床。”
她的脸更加红了,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搅得心乱如麻,赶紧抓着被角“哦”了一声,转过去不敢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