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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的雨淅淅沥沥连续下了七八日,直到今天清晨,清澈的日光穿透淡淡的云层,映照着整个遥海也恢复到往日的温和,而那些被力挽狂澜扼杀的阴谋,也好像随着海风被无声吹散,无人知晓,无人再提。

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江陵守兵和支援的大军汇合,藏锋也以迅雷之势控制住失去王族的墟海之人,一部分秘密羁押,另一部分干脆就地处决,海岸线被军督府拉起警戒线,禁止周边的百姓靠近围观,但远远的能看到染红的沙粒,血水吸引着苍蝇蚊虫肆无忌惮的盘旋而来,无数滚落的头颅堆在一旁,鱼鳞、尾巴、骨头被切碎分装,像垃圾一样等待着被人处理。

这些疯狂的侵略之徒,在得知真相之后仍是宁死不屈,振臂高呼着“墟海必胜”,对摆在眼前的阴谋嗤之以鼻。

这样的画面对藏锋而言,其实也早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罢了,他也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去和这伙丧失理智的疯子去多费口舌,除去安排人手继续在各大城市沿岸盯紧漏网之鱼,自己则是出乎意料的留了下来,既没有回帝都走形式向傀儡皇帝汇报,就连至今战报不明的西岐远征军,也只是命令两名副将前往救援,在一整日忙碌过后,再度返回军营的第一句话,仍是询问那个昏迷的人是否清醒。

阿崇摇着头,面露担忧,藏锋也轻轻叹了口气,无伤无病,却总是不醒,实在让人担心,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继续嘱咐阿崇好好照顾。

他本想独自休息一会,前脚刚准备走,阿崇立马上前拦了下来,虽然一下子脸色就有些为难,但还是深吸一口气支支吾吾的说道:“大帅,刚才御史夫人又来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在打听御史大人的下落,我看她很憔悴很疲惫的样子,估计身子也快要撑不住了,要不您还是见一见她吧……”

藏锋顿了顿,只是稍稍想了一下就吩咐道:“其他的事情不用你多管,你只需要照顾好萧公子和云姑娘就行,至于陈音音那边,一会我会亲自和她说清楚的。”

阿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藏锋已经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这是军督府在江陵城的分部,由于是遥海南岸最大的都市,即使是分部规模也是惊人的庞大,他支开大牢的守卫一个人走向深处,远远就看见牢房里静坐在地上沉默的人影,舒年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是默默咧嘴笑了笑。

两人隔着牢房沉默许久,藏锋扫了一眼旁边动也没动的食物和水,叹息般地低语:“你这是一心求死了吗?”

这样的问话,让已为阶下囚的舒年发出一声奇怪的嘲笑,终于抬起眼睛直勾勾望向藏锋,这双之前还野心勃勃的双瞳现在已经宛如虚空,有茫然的灰色从瞳孔深处溢出,但只是短短一瞬的对视,又好像有锋利的刀芒在两人之间横扫而过,扬唇回道:“难不成你还想留我一条命,还我自由?”

藏锋忽然不知说什么好,眼里带着淡淡的笑:“留你一命,我又该如何面对被你害死的五百万无辜之人?舒年啊舒年,五百万人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会是怎么样一个惊人的数字?这几日,我在江陵的海边杀了两万墟海的战士,两万人,就让海岸线染成刺目的红色,两万人,就让血味沾染在风中,吹的整座江陵都是腥甜之气,连我晚上睡不着出来乘凉,都会被这种气味恶心的想吐,可是你,你一念之间,就让五百万人成为魔物的口食,不仅联合外敌,还轻信魔物,差点让整个东济陪葬!”

舒年一动不动,自那一刻从魔物口中听闻真相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进,是万劫不复,退,是满目疮痍。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格外可笑,反问:“是呀,从我和他们联手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把这一千万人的性命当成了垫脚石,可是为什么呢……藏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时那只魔物已经得到修罗骨,流月就在它面前,只要它自己激活,北斗大阵就会彻底完成,可是它竟然动了恻隐之心,说是可以送我和音音离开东济,哈哈,哈哈哈……奇怪不?但凡它少说几句话,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舒年仰着头,脸上是一种感慨的笑,眼睛中却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你们其实没赶上啊,是那只魔物自己浪费了时间才给了我反扑的机会。”

“我听说千夜是你救回来的,驾驶着一只已经受损严重的机械云鸟,硬生生带着他返回了军营,把他平安的交给了我的人,所以你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藏锋不为所动的问着,喃喃叹息,舒年轻轻闭了一下眼,终于还是摆摆手回道,“不知道,就像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要放我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临时变卦,呵呵,我果然也是个魔头,连做事情都和魔物一样不讲道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是一声沉重的叹息,蓦然转变了话题,整个人也是剧烈的一颤,竟然毫不犹豫的跪在他面前,放下曾为皇子的所有骄傲,放下隐忍多年的不甘和屈辱,只是紧张的看着他,一字一字的恳求起来:“藏锋,放过音音,她什么都不知情!我已经利用了她很多年,还让她和两个亲生骨肉分离,你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放过音音,我……求你,求你放过她!”

他紧咬着牙,只是停顿了一秒,然后毫不犹豫的磕起头,“咚咚咚”的撞击声敲在大牢的地砖上,也敲在藏锋许久不曾涌动的心尖上。

藏锋的眼睛阖了一下,在他沉默的这短短数秒里,舒年只觉得空气都被无形的力量凝滞,紧张到让人窒息,低道:“舒年,音小姐来找了你几次,她其实没有离开江陵城,我打听过,那天还未出城她就执意返回,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等你,你留给她的那些钱,她一分都没稀罕,扔给你养的那群杀手之后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舒年一愣,喉间哽咽了几下,没有回话。

藏锋叹着气,感慨着女人的思维他是一点也看不明白,直到这双眼睛再度张开的时候,目光是坚定的凝成一线,落在他的身上,然后冷静的开口,好像只是在陈诉来自他人的决定:“江陵御史舒年,为保百姓安危,孤身涉险,死于海难,遗体由军督府打捞运回,转交遗孀陈氏。”

“你……”舒年喉间一紧,半晌无语,又见藏锋淡淡笑了笑,无奈的叹道,“你以为这件事的真相传出去,你的妻子、你的孩子,甚至你曾经的兄弟姐妹还能在东济岛平安生活?舒年,我要给死去的百姓一个交待,但念在你最后时刻还知悔改,算是良心未泯,力挽狂澜,我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

他凝视着跪在面前的舒年,竟然俯身隔着牢房将他一把扶起,袖中抖落一个小小的瓶子,直接滚到舒年的掌心里。

“这是?”舒年疑惑的开口,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藏锋冷哼着,又将药瓶子从他手上拿了回来,小心的收回去之后才解释道,“这瓶子你眼熟不?是西岐的特产,我带在身上二十四年了,可惜,可惜我自认为是医术世家出身,这么多年也还是没能找到能解这种毒的方法,哎,舒年,遗憾终究只能是遗憾了,我累了,经过这些事情,你也好,我也罢,还有你姐姐,都该有个解脱了。”

“西岐……是害死沅淇的那种毒药?”舒年立刻反应过来,顿时感到肩上一股沉重的压迫力,思绪疯狂地旋转着——这个药瓶子他认得,是姐姐君曼从西岐的商人手中获得,暗中调换故意喂给了沅淇小姐!

藏锋的眼睛里带着厌恶的神色,整个身体靠在牢房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六公主君曼,久病不愈,再闻胞弟之死,伤心伤神,溘然病逝,我也会给她最后的体面,好好安葬。”

他的话回荡在耳边,再等舒年回神,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藏锋离开大牢,只闻夜风里带着血的腥气,让他眉心一动,似有无限心事被挑动,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让他情不自禁的揉着胸口下意识的想去看看昏迷的萧千夜,就在此时,军营的上空突兀的闪过一抹火光,坠落在那个人休息的房间前,藏锋微微一愣,急忙大步追出,一手扣着腰间的军刀,来不及等他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本能盖过理智,直接出手砍向来历不明的神秘人。

那束火极为艳丽,火光中是个光彩照人的男人形象,先是灵敏的避开他的攻击,并无还手的意思,脚步向后方稍稍退了一步,又在下一刀击落的同时立刻抱拳自我介绍起来:“阁下停手!我是他的熟人,好不容易寻到他们的下落,等不及通报就直接找了过来,还请您稍安勿躁,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藏锋谨慎的再定睛,面前是个年轻的男人,笑吟吟拱着手,那样惊人的容貌让他有一瞬间的迟疑,觉得这个不速之客,甚至不像是人类。

见他还是不信,那人再次颔首,指了指房间认真的说道:“在下凤九卿,是云潇的父亲。”

“云潇的……父亲?”藏锋的眉头一瞬紧蹙,反而将手上的刀握得更紧,更加严厉谨慎的盯着他,这家伙的脸看起来的确和云潇有几分神似,但是年纪应该差不了几岁,说是哥哥还有可能,竟然开口就是父亲?

凤九卿自然能猜到对方的想法,“呵……说来话长,可能让我先见一见她?自她出事以来,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我也很担心她。”

或是被对方脸上的担心之色动容,藏锋下意识的收起了刀,低道:“你真的是她父亲?不过她现在……可能有些不正常。”

凤九卿跟着他走入房中,没等藏锋再开口,他一眼就看到床榻前摆着一个小小的凳子,在凳子上,是一个金光闪烁的“鸟笼”,一只火焰小鸟背对着他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进入,而是一直凝视着昏迷不醒的人,一双羽翼交叉抱在胸前,好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让凤九卿也不由得呆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