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决定了?”连天青凝视着他,问道。
“是。”许问平稳回答,不疾不徐,确实是已经做出选择的姿态。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天青说。
“我知道。”许问点了点头,唇边甚至带上了一丝微笑。
他扳起手指头,数给他师父听,“第一,我可能再也回不了现代世界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当这里的人。”
“第二,我暂时成为不了天工,未来也遥遥无期。这条路,我知道要做什么,要怎么走。但怎么让自己得到提升,我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不过这也没关系,我走这边,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第三,我回不去那边,代表我没办法再从那边接受帮助。所以未来我更多的需要依靠自己的能力和思考,这很难,非常难。”
“第四,七劫渐来,末日将至,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在现代,人类尚且拿天灾没什么办法,更何况在现在。也许最后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带着沮丧和挫败死去,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许问言语坦然,思路清晰。
明明说的都是些困难,是些让人不太高兴的事情,但他却说得轻松自若,好像这样也没关系,是在他的考虑之中,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他的手一重又一暖,转头一看,连林林拉住了他,手指紧紧纠缠着他的,眼光潋滟,仿佛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加心怀恋慕。
许问反手握住了她的,对她笑笑。
老实说,他也觉得做出这样决定的自己挺酷的。
“不错,想得很清楚。”连天青缓缓说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你已经了解清楚了?”
“嗯。”许问点头。
他握着连林林的手,那只手非常温暖,手指和手掌不算太细腻,皮肤稍微有些粗糙,却带给他无以伦比的安心感与真实感。
他望着连天青,非常笃定地说:“这个世界本不存在,是依附在另一些世界之上,由工匠们,也可能是天工们最强烈作品以及意念汇聚而成。它们像一团云,形成了混沌,也就是最初的那个失落的‘唐’。”
这些事情,连林林可能多少有所预感,但显然并不清楚,她睁大眼睛,凝视着许问,听得聚精会神。
她们身边没多少人,只有那两个孩子,他们眼神懵懂地看着大人们,听着许问的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隐约可见栖凤与村民们的身影,他们仍在舞蹈,不知疲倦一般。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郭.平横尸于地,筋断骨折,皮开肉绽,但那群舞蹈着的人,满眼虔诚、满脸欢喜,竟无人多看他一眼。
许问刚回来的时候,连林林就迎了上来,想要告诉他这件事。
但只一抬头,她就闭了嘴,她知道许问已经知道了。
此时,许问的声音在这片天地之间,伴随着风,继续响了起来。
“混沌中,生命自然延续,世界拥有了自己的规则、自己的道理。它们顺流而下,生出一个个朝代,直至如今的大周。原初的那些人,可能只是另一些世界形影的复制,但一代代延续下来的这些生命,都是独立的、真实的,不存在于任何时候,只在这里。”
“天工无惑有多层含义,第一层,确实就是了解此事的真相,了解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第一?”连天青重复问道。
“对,这只是最表层的无惑。而更进一步的,是了解自己。我有什么,我缺什么,我想要什么。有意思的是,事情发生到了这一步,你常常会发现,你真正想要的,跟你以为你想要的,并不是同一个东西。而且你也常常会发现,你想要的,其实早就已经在自己手中。”
许问握紧连林林的手,低下头,向着她一笑。
连林林正专心地听着,突然对上他的眼神,愣了一下。
她先是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但下一刻,她的眼睛抑制不住地亮了起来,满脸俱是欢喜。
许问很少在人前这样剖析自己,还有点不太习惯。不过不管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个第一次的。
所以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我回想了起来,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对动手做什么东西很感兴趣了,只是后面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行。我误入许宅,重新拾回最心底的热爱。他们……这个世界的意志,也许觉得我会渐渐打开自己,专注技艺,成为……”
歌舞渐休,鼓声稍止,许问抬头,看向栖凤他们所在的方向,看见他们对着神像匍匐了下去,全身心贴在地面上,迟迟没有起身。
许问的目光掠过他们,投向他们身后的神像,以及满布山壁的石窟。
石窟之上,山峰之巅,他仿佛看见了七劫石碑,荆承凝立于碑前,身形凝固。
许问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笑了起来,叹口气,摇摇头。
“其实他指的这条路也挺不错的,我很喜欢。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许问说着,突然问道,“对了,师父,你听说过墨则这个人吗?”
连天青正听他说话,听见这个问题,点了点头:“听过,一个跟你选了一样路的人。”
许问扬了扬眉。
“那他后来成为天工了吗?”
“不知道,下落不明,行无所踪。我只见过他的遗迹,没见过他的人。”
“只见遗迹不见人……”许问轻声道,“感觉也挺好的。”
“走吧。”许问说道,“末日要来了,时间不等人。”
他拉着连林林的手,转身往山下走,好像对此再没有什么留恋。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两个人匆匆跑过来,叫住了许问。
其中一个人非常熟悉,正是带他们上山来的老黑。
老黑张嘴就问许问:“你要走了?”
许问一愣:“你怎么知道?”
“嗐,都知道了!你要走的话,也带我走吧!”老黑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好像是匆匆扎成的,有点乱。
“啊?”许问纳闷了。
“你不是跟内物阁关系好吗?回头你帮我问问,能不能造更大的望远镜,看得更远,最好能看出太阳系!”老黑的眼睛闪闪发亮,满眼都是期待。
“现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慢慢来。我可以帮忙!我想看得更远,如果有一天,有可能的话,我是说有可能啊,我想到月亮上去看看!”
老黑大声地说着,声音惊动了后面来的一个人。
那人长得有点古怪,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好像正准备把那样东西扔出去吓唬他们。
他听见了老黑的话,有点发愣,犹豫了半天,看看自己的手,把那东西揣了回去。
不过他也没跟上去,而是悄咪咪跟在了他们后面,生怕被发现的样子。
连天青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许问则没有留意,他顺着老黑的话,抬头看向了天空。
然后他笑着,对老黑说:“行,一起走吧。”
…………
许问下了山。
一路上,他们又“拣”了几个人,到达山下的时候,已经是一支队伍了。
路上他们还看见了另一些人,他们只是站在路边,微笑着目送他们,并没有上前。
他们的年龄身高胖瘦都不一样,但身上有着某种统一的气质,许问一看见他们就意识到了,这些都是天工,之前连天青说要介绍给他的那些。
但这时,他们没有上前,连天青也没有介绍,他们只是目送许问等人远去,以着一副熟悉而亲切的姿态。
几句窃窃私语飘进许问的耳中。
“来早了。”
“没想到他会选更难的那条路。”
“挺好的,人各有自己的选择。”
“不过那就不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来不了呢?”
“哈哈,谁知道呢。有时候你以为你选对了想要的路,结果走起来会发现它比想象中还要难得多。”
许问突然看了连天青一眼,叫道:“师父。”
“嗯?”连天青面无表情地回应。
“每个时代只有一位天工的意思是,每位天工都有自己所试炼的世界吧?譬如我的是这个……”许问问道。
黄桅之前的话也说明了这一点,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过来看许问的。
“嗯,我不一样。”连天青说。
他就说了这四个字,具体哪里不一样,似乎没再打算说下去。
“唔……”许问也没再问了,心里有点高兴。这至少代表连天青不会离开。
他们下了山,发现山下的雪屋空空如也,有山老人已经不见了。
山洞里的那些画也都消失,好像被他全部一起带走了。
许问心里早有预料,这山上山下的其实还有很多奇妙不可解的事情,譬如七劫碑究竟是谁留下的,最初这个世界是因为什么生成的……但现在,这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
有时候,我们需要问一句为什么,但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赶紧去做才是最关键的。
许问离开五老山,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怀恩渠还在修建中,他要去的地方很多,要做的事情更多。
他渐渐发现,他在这方面还真的挺有本事的。
怀恩渠的建设,推行的是逢春城式的管理方法。
这个方法虽然在万流会议上得到了统一,但要贯彻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每个时代是有每个时代的特征的,许问这些太过超前了。
所以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各地其实出现了很多问题。
但许问每到一处,都能以最快速度找到问题的关键点,让它迎刃而解。
他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来理顺了怀恩渠所有的关节,让一切变得运转自如。
当然,要建成它不是一两年的事情,而是非常长期的工作,即使主干道完成了,进一步将它细化、应用也是相当大的工程。
但有了这样的基础,一切将会进展得更加顺利,新生的人工渠,将变成大周国计民生的一部分。
在这种情况下,京城召唤了他,给他派来了一支卫队,将要护送他前往。
许问看了发来的密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动身。
东南沿海被巨大的台风席卷,引发海啸,吞噬村庄,死了很多人。
那边台风每年都有,但像这么大的并不多。
这进一步预示了许问之前的告诫,七劫将至,末日将临。
许问当即赶赴前往京城,在那里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人——在五老山上看到过的熟面孔。
他顿时意识到,朝廷其实早就已经意识到了那股势力的存在,早已派人潜入。
一年过去,五老山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世间每发生一次劫难,七劫碑上就会泛过一抹光芒。
这无疑也是对许问的话的一次佐证,朝廷终于下定了决心,发动全民备战抗灾。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他们发动全国之力,进行全民部署,防治已有的以及可能到来的灾祸。
他们布下了一道道战线,灾难随之接踵而来,总是像逢春城的地震一样,被他们恰到好处地拦住。
民众一开始是紧张惶恐的,但渐渐的,他们习惯了这样与灾难同行同止的日子,反过来在中间看到了更美好的未来。
水灾过后,淤积的泥土会成为更肥沃的农田;防治虫灾的时候,抵抗蝗虫的同时也解决了其他的很多虫害问题。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和福总是如影随形,互相包含,很难完全分割。
在许问以前的世界,很多民生科技在普及之前都是军用的,而现在,他们同样处于迫切严苛的战争之中——
许问从留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向整个世界宣了战。
而现在,整个大周在他的手下剧烈地变化着,对抗着那个被宣称已经注定的未来。
在这个过程里,他做了无数的事情,他的声望日益威隆,他跟连林林成婚了——
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婚礼的很多内容都更偏向现代,譬如请贴,大多都是他们自己写的。
连林林写的时候,许问凑过去看,当时就愣住了。
“你这个林字,不是不喜欢这样写吗?”他问道。
连林林最早学认字是他教的,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很有个性地把林的两个木字写成了独立的。
但现在,她的林左边那个木字又写成了一点,倚靠在右边那个木的旁边。
“我现在觉得,这样也挺好。人和人之间,本来也可以互相依靠。”连林林看着自己的字,微微笑着说。
许问联想到了一件事情,愣住了。
“嗯?我说的不对吗?”连林林没听见他的声音,惊讶地回头。
“不,对,很对!”许问笑了,把她搂进了怀中。
他们结婚的时候来的人比想象中还多,很多没接到请柬的也来了,带了不菲的贺礼。
但婚礼的规模其实不算大,持续的时间也不长,许问实在太忙了。
连林林也忙。
这些年以来,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抛头露面,外出工作。
而在此之前,连林林就已经在这个全新的世界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她发生了一些变化,越来越像许问熟悉的那个世界的人了,但她的本质里,仍有很多东西没有变过。
每当许问看见她,与她的目光相对,看见她的笑容,仍然会打从心底微笑起来,如同归乡。
不知不觉中,许问在这个世界渡过了漫长的时间。
一年年过去,他的皱纹开始变多,头发开始变白,精力再不如以前那样充沛。
但他仍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仍然全力以赴,不知疲倦。
然后,有一天,他位于一座城的城墙上,看着下方道路四通八达,上面的人车川流不息。
河水从道路旁边平稳流过,河面船行如织,码头人流如蚁。
绞索、滑轮、正在修建的只有龙骨的船只、上上下下从不停歇的笼式电梯……
近处,屋栋林立,日光洒金。
远方,重山如影,风过长空。
许问望着这一切,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道:“这个世界真美啊。”
此时,他听见了天边传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