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与荥阳之间,马腾驻军所在的广武。二月初时,马腾营垒外的一处乡邑正举行着二月社(社,聚集,集会),热闹非凡,冲淡了战争带来的浓烈血腥气。到底,这是一场汉军内部的内战,还没有发展成全面战争。处于战略要地的百姓,依旧在地方三老组织下,进行着春耕前的祈福、庆祝工作。马腾作为驻军主将,受邀参与这场二月社。溪河畔燃烧着篝火,四周亭里的未婚男女跟着长辈前来参加,在这里挑选着自己的中意人。也有一些寡妇在其中出没,在人群之中物色着优秀目标。袁绍的使者董昭也出现在这场二月社中,并非他有意在此等候马腾,实在是来这里散心消愁的。只是不巧,与马腾在酒席间相遇,遂并席而坐推杯交盏,看着载歌载舞乐融融的广武百姓,各自心绪不同。马腾已有醉状,见董昭眉宇愁云不散,问:“自董君至广武以来,某可有怠慢之处?”“不曾有,将军待我甚厚,虽亲旧之情,亦不过如此。”“那为何此间有太平之乐,董君于某当面,却示以愁容,岂不失礼?”马腾语气略略不快,难得出来放松一下,碰到你这个熟人也不错,可你却不给好脸色,是不是有点太过分?董昭闻言喟然长叹:“将军以为眼前这太平之乐能有几时?”马腾沉吟,以为这场巧遇是董昭刻意安排的,甚至董昭的表情都是一场打开话题,破他心防的戏。董昭却没想那么多,缓缓道:“将军也知,豫州牧黄公以遣曹孟德出使河北,游魏公起兵匡扶下。据昭所知,魏公索求先帝赐袁公之东中兴剑,魏公欲凭此称王矣。”马腾不动声色,询问:“那袁公可愿割爱?”董昭轻轻摇头,神色痛苦闭着眼睛:“自然不允此事。至此,魏公绝不会起兵匡助,下将多事矣。如席间这等太平之乐,恐怕只有河北、交州能见到了。”“某观董君言下之意,可是认为袁公处置不妥?”“难道将军认为董昭之意有害于社稷、苍生?”反问一声,董昭又饮了一杯酸苦沙棘酒,坐直身子对着马腾:“其实,将军与凉州诸位豪杰心意,董某是看的明白的。一旦卫将军在中牟举兵响应魏公,将军这里自会景从。然而,袁公因一己之私怨,令各方算计落空,如此波澜顿生,苍生难安。”马腾回头看一眼亲卫将庞德,庞德靠近几步,扭头四望警戒着。马腾这才:“董君此言诽谤袁公,未免有失人臣之礼?”“我又非他袁氏故吏门生,更非他家奴仆,怎算是袁氏臣属?”董昭语气颤抖压抑着某种不平情绪,目光直视马腾:“为伸张下大义,我等才屈身于其麾下。今,群雄丑态毕露,大义消弭于无形,袁本初又视我为仇寇,我又何必倾心愚忠于他?”“马将军或许还不知,两军罢战以来,董司徒以大鸿胪韩融、少府阴循、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循、光禄大夫王瑰等国家重臣出使关东,欲和解战事,并集士马同讨魏公。”董昭语气压抑不住的颤抖:“袁绍使王匡杀胡母班、吴循、王瑰三人,其弟袁术又杀阴循,仅有韩融德望高隆而身免。陈留张邈、乔瑁、刘岱等人正与消解战事,已设宴相待诸大臣,不曾想袁绍先行诛杀胡母班等人。”马腾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皱眉:“擅杀大臣,的确不妥。”董昭闻言凄惨露笑:“马将军看来还不知,阴循南阳望族也,胡母班一族堪称泰山首富,吴循乃陈留望族,王瑰出身山阳王氏。此些重臣、名士被袁绍、袁术诛杀,仅仅南阳一郡,就无袁术立锥之地!陈留郡中,也将无袁绍立足之地!”“最为可笑的是,王匡奉令刚杀胡母班、吴循等重臣,曹操出使河北归来……袁绍自造孽却不知,却迁怒旁人。”胡母班和张邈一样是八厨之一,八厨这批人别的本事不出奇,都以家资雄厚出手阔绰而闻名,愿意追随他们给他们充当打手的游侠剑客比比皆是!王匡几乎是哭着杀死了胡母班,胡母班是他的妹夫。按照此前雒阳公卿们跟关东方面的约定,会按照强弱兼并对方,然后一起讨伐河北魏越。因魏越干扰,董卓无法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就按照约定动用招抚手段。袁绍不清楚其他郡守、郡中豪强是个什么态度,可陈留、东郡的郡守、豪强罢战的意愿太过强烈。本来就是袁绍的外甥高干以流言鼓动陈留豪强形成了基础舆论风潮,才给了张邈起兵的胆量,张邈和陈留豪强一样被误导,以为这是蔡邕或魏越授意的;这场战争爆发后,陈留方面战斗意愿是最低的,除了卫兹招募的那五千人参与一线战斗外,其他的陈留军队都持消极态度。然后是东郡,东郡距离魏公国太近,东郡豪强抵制魏公国新法的同时,也很想转身投入魏公国阵营。哪怕被打回原形从头发展,豪强的底蕴、软素质摆在那里,根本不是寻常百姓、寒门能在一代人里追上来的。魏公国新法对豪强、大户很不友善,但只要发展前景远大,律法公允,游戏规则运行正常的话,外郡豪强还是愿意参加的。因为魏公国代表着希望,只有能早早参与进来,就能在当代改变家族地位,而不是靠一代代的积累!如贾逵的家族,本来就在贫穷中咬牙坚持积攒底蕴,结果因为一场战争而打断四代人甚至五代人的努力!魏公国附近郡县的豪强、寒门大户,但凡有点野心的,其实都不是特别抗拒魏公国新法。那些没有野心的豪强、大户,当魏公国新法落到头上后,也不会做出多么激烈的反抗。吴循是吴匡的族人,陈留豪强在雒阳的代表人物;胡母班这个泰山首富又是张邈的朋友,河北平黄巾时短暂的袍泽同僚;王瑰则可以服山阳豪强。不算直接处于魏公国影响范围内的东郡,兖州西四郡中的陈留、济阴、山阳,除了济阴之外,陈留、山阳都可能因为吴循、王隗的影响而休兵,中立或者加入雒阳朝廷方面,这可不是袁绍能接受的。可这是张邈、乔瑁等人非常渴望的事情,战争进展出乎预料的令人沮丧,对此不抱希望后,他们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战争。否则,他们治下的豪强、积欠军费的军队,都会要了他们的命。这也是董昭想要看到的事情,他是济阴人,西兖州四郡中三个郡休兵,余下的济阴被包围着,难道还敢唱反调不成?鉴于这种可能性太大,袁绍断然处死吴循等人等于堵死了西兖州四郡体面退出战争的唯一通道!这样一来,袁绍与张邈、乔瑁及各郡豪强的矛盾顿时滋生、飞速增长。很不幸,董昭弟弟董访在张邈军中,现在双方从上到下爆发决裂,这就让董昭很尴尬了。董昭尴尬也就算了,忍忍还是可以混过去的。结果曹操出使河北归来,点名就要袁绍手中的东中兴剑,这让袁绍异常愤慨,当众指责魏越是窃国大盗,号召义士与董卓再战一场,打赢董卓后势必讨伐河北,与魏越一决生死。于是袁绍率军出走,并从各郡兵马中拉走了一批袁氏故吏,或者是认同袁绍理念的人,组成一支万余人的军队集结延,准备前往河东与河东太守刘备汇合,开创河东战场。这是一招很妙的险棋,但凡有点眼光的人都知道河北方面的谋算;但凡有点愚忠的人都会认同袁绍的理念;但凡有点谋略的人都会认同袁绍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选择。河东对董卓很重要,在函谷关东移,潼关体系没有建立好之前,仅仅一座桃林塞是没有多大军事意义的,现在河东兵马可以轻易斩断关中与雒阳的联系纽带。可董卓不敢轻易渡河进攻刘备,万一不心把刘备打死了,岂不是要直接面对魏越?按照董卓之前的计划,是策动魏越任命的河内郡尉李傕背离魏越,打击魏越威望的同时,让李傕带河内兵去打河东刘备,将自己与魏越的矛盾变成李傕与魏越的矛盾。可问题是李傕不敢带着河内守兵背叛魏越,也带不走河内守军,在董卓失望的目光下李傕仅带着亲随自河内出逃。同样的道理,袁绍进兵河东后,董卓是不会真的派出精兵强将进行攻打的;魏越也不会为了强夺东中兴剑进攻河东。袁绍的打算是很精妙的,只要他在河东一日,那他就是正义的,威望与日俱增!问题就在这里,袁绍为了增加自己在河东的领导力、威信,准备带非常多的军队去。可除了王匡部泰山军外,鲍信的泰山军,朱灵的清河军都拒绝了河东之行,就连袁绍透支袁氏信用拉起来的豪强联军、部曲,也散去了部分。以至于加上他从联军中新拉出来的军队,结果才有一万出头的兵力,远不及他鼎盛时本部军队四分之一。所以袁绍指责董昭办事不力,有意敷衍;在信中质问董昭,是不是已经内通雒阳,或向河北暗中输送诚意了?董昭尴尬的同时,又多了失望、怨恨,忧愁于前程未来,就来参加二月社散心。自觉人格受辱于袁绍,董昭见马腾还算宽厚老实没有袁绍那么多心思、花样,就提议道:“某不日将东行返乡,有感于将军盛情款待,临行有一番言语要诉与将军,听与不听在将军,与不在董昭。”见他的郑重,马腾敛去神色,庄重施礼:“还请先生指教。”“数有变神器更易,魏公横空出世以来如蒙神助,一切种种宛若定。此言,不论将军信与不信,皆下英杰之共识也。”“灵帝托付魏公中兴剑及帝姬,并使魏公监掌北军精锐,托孤之意昭然若揭。然而下不满魏公秉性刚烈,魏公自思退路急流勇退,才使得董卓得机逞凶,关东各郡大兴兵马。扰乱下战至如今,董卓、关东已成死仇断无联合之机,而魏公休养生息,王霸之业握于手中,不出十年必能席卷下。”“今为将军当世、百年计,不若遣子入邺,将军亲提西州精锐渡河北上,想来董卓、吕布亦不敢迫害将军所部。”“再袁绍,率部进战河东固然精妙,可受困于南北,不出数载,必然兵马疲困难以自持,苟延残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