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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家的故事96 朱延北的发家史

龙新亭的小舅子朱延北是商人的儿子。他是白手起家开办神佑药房的。他并不懂得西药,也不懂医务,连卫生常识也不比一般人高明。他原来在上海一家私营广播电台做练习生,后来当了播音员。这家电台有个歌唱团,其中有一个叫刘蕙的团员,年纪不过二十三四,生得平平常常,身材和举动同男子差不多,喜欢哼哼唱唱,到处蹦蹦跳跳。她有不少男朋友,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她和许多男朋友一道交往回来之后,常常感到无比的孤寂,认为自己在恋爱上是不幸的。但另一方面,她却比任何一个女子幸运,也比任何一个男子幸运,她一连得了两次头奖。一次是慈善奖,一次是中央储蓄会的奖。她取得了四百银元的奖金,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件事轰动了广播电台,也轰动了上海。刘蕙的身价无形中抬高了,男朋友找她的多了,其目的不过是要她请请客,吃完了又复东走西散。这时,有一个男朋友却看中了她,这就是朱延北。他很快的就爱上了她,结了婚。这可以说是朱延北平生第一笔生意。有了资本,他就希望做第二笔生意,赚更多的钱。恰巧电台旁边住了一位青岛客人,专门做洋酒、罐头、乳粉这一类生意,生活很阔绰,服装极华丽,眼看着钱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面对着这样的商人,朱延北的眼睛越看越红,不安心做一个播音员了。用刘蕙那四百银元,他到西藏南路的一条小弄堂里租了个客堂,里面放了一张桌子两张沙发算是写字间了,挨着客堂里面放了一张床,用一块白布隔着,算是朱经理的卧室。电话装不起,借用邻居的。他跟青岛客人做的是五洋杂货带点西药。他认为自己很有福气讨了一个有钱的老婆,做生意也一定有福气。他挖空心思想了字号的名称:叫“福佑行”。这字号实际上不成为一个字号,可是招牌做得挺大,挂在弄堂口,白底红字,过往行人在马路上老远就看见福佑行三个斗大的字。五洋杂货的利润虽然不错,比起西药来,利润还是薄的。经朋友再三的怂恿,劝他专门贩卖西药,那个青岛客人看他手里有点钱,人也算得上聪明,乐意帮他一个忙,给他拉上一些客帮的关系。他自然高兴得没有话说。福佑行变成了福佑药房,并且从西藏南路搬到汉口路的吉祥里,扩大一间写字间,一共有两间。朱延北成了西药掮客,拿了一张价目单和几种样品,到处兜客帮的生意。这位西药掮客起初连药名字也弄不清楚,把消发灭定叫做沙发不定。给客人几次指点,加上药厂药房伙计的帮助,他开始熟习一些药名和它的主要性能。凭他那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和善于观察对方的意图满足对方要求的能力,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西药这行业中几乎大家都知道有个很会钻营的掮客叫做朱延北。他手面不小,也有一些商业上的魄力,只是有一点:实力不雄厚。许多利润很厚的生意,眼看着在他面前滑过,不仅他本人,即连别人也为他惋惜。他于是向姐姐轧头寸。姐姐不肯,一则手里现款不多,有点钱都变成了黄金美钞;二则不知道朱延北这行买卖有多大把握,踌躇地不肯借给他。朱延北说西药这一行只要有钱存货,那准是一本万利,而且睡在家里,钱就会往屋子里滚进来。姐姐答应借给他一千银元,这远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他向无锡的堂房哥哥朱暮堂借了五十两黄金,月息一两黄金;同时向上海利华西药房柳经理轧了两万元头寸,月息五分,不消半个月,利息就等于本钱。人家看他吃这么大的暗息轧头寸,同行都为他捏一把冷汗。朱延北不在乎,凭了这点本钱,他在市场上做空头,投机倒把。他对行情看的相当准,市场的规律也摸的熟,只要把买到合适的药品,那一定赚钱。利息和物价赛跑,怎么高的暗息也追不上物价,做西药更是笃定泰山。朱延北的生意日渐扩大,写字间扩大,职工增加,在重庆和广州两个地方设了分号,实际上这两个地方只有两个伙计,给上海跑街接头。

他成了西药界一名红人。本来他出入总是叫“祥生”或者“云飞”车行的汽车,后来自己买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顺风牌小轿车。三轮和老虎车已赶不上送货的需要,他买了一辆旧吉普车,吉普车两旁和后边都漆上四个耀眼的红字:福佑药房。可是投机钻营来钱快,亏钱也快,没用太长时间他就亏了个底朝天,药房也破产了。他又不甘心,就想找大老板的姐夫,重新经营,东山再起。

朱延北回到家里的态度和在福佑药房时完全两样,垂头丧气地坐在卧房的单人沙发里,摆着一副长马脸,没有一丝笑容,像是穷困潦倒得再也扶持不起来的样子。刘蕙在灶披间洗完了锅碗,一路上哼哼唱唱走进卧房里来,笑嘻嘻地问:

“吃晚饭没有?”

朱延北没有答腔。

“是不是没吃?要不要做点吃?”

朱延北冷冷地说:

“不吃。”

“明天米没有了,房东今天又来催过房钱,说是再不付,就要请我们搬家……”

她还没有诉说完,就叫朱延北堵住了:

“噜哩噜嗦,烦煞了,一天到晚这张嘴就没有停过,啥辰光才能让我清清静静过一天?”

她有点不满:

“咦,你整天在外边游来游去,这个家我在给你背:揭不动锅盖,我到外边去求人借钱;房东要房钱,又钉着我,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后头催。现在告诉你,你不领情,反而说我噜哩噜嗦烦煞了,你倒清闲。好,明天我出去,你待在家里一天试试看。”

“你出去就出去,不回来我也不在乎,别吓唬我。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她说的话朱延北无动于衷。过去,他们经常顶嘴,甚至于大吵起来,最后总是他让步,因为在经济上有些地方他要依靠她。目前她的经济能力已经是油尽灯干,没啥苗头,而他却有了转机,渐渐感到她对他只是一种负担了。他跨进家里的门槛以前,早打定主意设法和她离婚,提不出啥理由来,就有意挑动她的肝火。她不了解他最近活动复业的情况,还是凭过去的经验来看他,所以她的态度很强硬,料到他最后总会出来收篷的。她说:

“我早就不想待在你家了,进了朱家的门,就没有过一天舒服的日子,把我四百块银元的奖金骗去,就翻脸不认人了,总是看你的颜色。我何苦一定要跟着你受这个罪……”她一提起这些事就伤心,她有些话咽在嗓子里激动得说不出来。

朱延北轻蔑地啧啧两声,接着说:

“又提这些事了,说过何止一千遍,也不怕倒胃口。我和你结婚就倒了穷霉,没有走过一天的好运。”

她忍不住插上去说:

“哟,别昧着良心说话。不亏我四百块银元,凭你这样,就能开起福佑药房;你投机倒把,还怪人连累你没交好运哩。想想看:汽车是谁坐的?老板是谁当的?你不好好做生意,怪谁!”

“我谁也不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讨了你这样一位好老婆。”

“我有啥不好?”她走到他的面前,挺着胸脯好像要和谁比比的样子,“现在没有钱了,穷了,自然不好了。当初是谁追求我的?说我聪明大方,又会唱歌,是个才女。我刘蕙还是刘蕙,现在却变得不好了。”

“啥不好,好极了。”他冷笑一声,不屑去看她一眼,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我追求你?追求你的人多的很哩。”

她听到这句话很得意:

“那当然啦。”

他听她那得意的口吻,马上浇下一盆冷水:

“就是没有人敢要你,算我倒了霉,瞎了眼睛,看上了你。”

“我也是没有睁眼睛,碰上你这个骗子。”

“我是骗子?”他仍然很冷静,毫不激动,慢条斯理地说,“很好很好,是你讲的,别赖。那你为啥要上骗子的当?为啥要爱一个骗子呢?现在不必再受骗了。”

她气冲冲地说:

“我当然不再受骗了。我想透了:和你在一道整天挨饥受饿,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闲言闲语,还要受你的脚板气,我贪图啥?”

说到这里,她的眼角上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他狠狠地又逼紧一句:

“我也没有用绊脚索把你绊住……”

她想起今后这样困难的日子怎样熬法,娘家带来一点钱贴光了,借债的门路绝了,能够典当的物事也很少了,转眼到了秋凉的时候,日子更难打发,于是下了决心:

“那我走。”

说了这句话,她看他的脸色。他坐在沙发里稳稳不动,电灯光射在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刻,凉冰冰地说:

“不送,不送。”

“好,我走。”

她真的拔起腿来就走,橐橐地跨出门去。她暗暗回过头来觑了他一眼,料想他会走过来拉住她,这样可以挽回僵局。但是他的屁股连动也没动,安然躺在沙发里。她抹不过脸来,径自下楼去了。鼓着劲走到后门,她忍不住站了下来,反问自己:“真的这样走了吗?”她怀念起初婚的生活,那时候朱延北的生意做得不错,她自己手头也宽裕,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度了一段甜蜜的生活。现在朱延北正是倒霉透顶的辰光,忽然离开,丢下他一个人也说不过去,何况他有个姐姐,还有那位上海工商界有名人物的姐夫,不会忍心看着他这样潦倒下去。她的心软了,未来美好生活的远景在她眼前闪耀着。她掉转身,回到楼上,看到朱延北仍旧是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一股怒气从她心头冲起,想留下的念头淡薄下去,但也不甘心就走,却又不好改口,她气呼呼地说:

“要走,没这么容易,写下笔据。”

朱延北用眼角扫了她一下:

“好吗,你爱写啥就写啥……”

刘蕙赌气拿起纸笔来就写了离婚字据,并且在上面签了名,然后扔给朱延北,鼓着勇气说:

“你签字吧。”

朱延北真的在上面签了字,而且折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去了。她一看事态严重,情势发展不是如她所预料的,过去想把字据抢回来,朱延北哪里会给她,她抢了两次抢不到,便哇的一声倒在沙发里埋头放声大哭了。

朱延北看也不看她一眼,轻轻地走到楼下的客堂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