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延东看见龙新亭总经理走到客厅的门口,他连忙站了起来,弯着腰说道:
“你好。”
龙总经理没有望他,径自走进来,随随便便地应付了一句:
“好。来了很久吗?”
“不,刚来一歇。”
“对不起,刚才在楼上有点事,没有下来招呼你,”龙总经理抽出一根香烟,点着了。他抽了一口,装出不晓得他最近常来的神情,悠然地说,“不过让你们姐姐弟弟多谈谈也好,有好久不见了吗?”
朱延东坐下来很局促,感到徐总经理的话里有刺:好久不来,现在来谈了这么久,一定是有啥要求,这是说朱延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朱延东愣了一会儿,才给自己转过弯来:
“不,我和姐姐倒是常见面的。”
姐姐看他一眼:那意思说你真会撒谎,话讲得那么自然,就像真的一样。
“常见面,谈谈也好,”龙总经理把烟灰向着北京制的深紫色的珐琅烟灰盘弹了一下,望着袅袅上升的蓝烟说,“最近做生意没有?”
“做生意?”朱延东听到这话马上脖子红了,他不知道徐总经理是挖苦他还是骂他,也不知道是徐总经理无心说出的,他就随随便便“唔”了一声。
姐姐在旁边看得很清楚:不怕朱延东很聪明又很调皮,遇到深谋远虑老练圆滑的龙总经理却感到局促不安。癞痢头是忌讳人家说亮的。朱延东宣告破产以后,怕人家提到福寿药房和生意。姐姐见他“唔”了一声,一会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会又把手插到口袋里,显然这两只手不知道放到啥地方好。她搭救了他,插上去说:
“刚才谈的,就是想做生意。”她说完这句话,略为转过脸去,暗暗向着朱延东对龙总经理噘一噘嘴,意思是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好的机会,送到嘴上的肉,怎么不吃呀。
朱延东领会姐姐的好意。他从窘境上慢慢恢复了正常,但也不好马上转入正题,因为不是和姐姐谈话可以随便点,向姐夫暴露了意图,不答应,下次就很难开口了。他试探地说:
“提到生意,倒是想做一点,”他斜视了一下龙总经理的脸色,很自然,没有察觉出朱延东有啥意图的样子,他接着说,“现在市面好了,生意也比过去容易做些。”
“哪能见得?”
“钞票值钱,市场稳,没有风险。”
“没有风险,利润就不会厚。你对市场不要盲目乐观。我看今后的生意一天要比一天难做。”
“那是的哟。”
“今后希望姐夫多多指教,多多提携。你在工商界方面的经验可丰富,不要说小弟弟我哪,就是工商界许多前辈也不得不让你三分。他们只有旧经验,不像你既有旧经验也有新经验,连外国工商界的情况也比我们熟悉。”
“那不过是他们这么说说罢了。”
“办厂的经验更多,谁都比不上你。”
“这未免过于夸奖了。”
“这是事实。你看:你开的药房扩展迅速,又接连开办起了两个制药厂,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赚得钵满盆满……”
朱延东一口气往下数,其实他并不知道龙新亭家的底细,他姐姐也不知道,真正知道龙家底细的,除了龙新亭本人以外,只有他所宠爱的情人林芝。
龙新亭想到他新接手办起的新亭第二制药厂,心里也很是得意。这个厂原来叫永新制药厂,规模和设备还可以,但近一阶段由于管理不善,资金经常发生困难。龙新亭对这个厂有了意思,凡是永新厂到他这里借钱周转资金,龙总经理没有一次不答应的,而且有意放手让他用,到期不能还,要求转期,要是别人,龙总经理老早把眼睛向上一翻:下次要不要向我轧头寸?但对永新厂却是另外一副面孔:笑嘻嘻地点点头。同行中都说龙总经理太好了,为啥这样巴结永新。把永新的胃口喂大了,吃惯了,有些流动资金在龙总经理的怂恿之下,扩大生产,变为固定资产。这样,永新厂更时常周转不灵,对龙总经理的依赖性越来越大。龙总经理看他预计的时机已经成熟,向永新厂表示:要抽走资金派用场。永新厂急了,市场上银根紧,临时到啥地方去调这么多的资金?走投无路。龙总法理是翻脸不认人的,永新厂老板咬咬牙齿,提出请求龙总经理把负债变为股金。龙总经理摇头;于是又提出请他担任董事长,龙总经理内心已经答应了,可是他嘴上还是表示不愿意,只要现金。谈到最后,经过制药公会疏通,龙总经理才勉强答应考虑考虑。就这样把永新制药变成了他的制药厂。
龙总经理伸了一个很舒服的懒腰,仿佛倦于这些事情,但在他产业单子上又增加了一个单位,是很高兴的。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不怕你有多大的本领,就是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朱延东瞅着龙总经理嘴角上的笑意,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紧接着说:
“工商界朋友提到你,没有一个不佩服你,没有一个不感激你,别人有啥困难有啥要求,你都是慷慨帮忙的。”
“在市面上混,总得要互相帮助。我手头宽裕一点,帮助别人多一点,没啥。”
“是的,最近药业生意好转,行市大家都看涨,有头寸进货,一定赚钱。”
“我也听说了。”龙总经理无意搭了一句。
“我想把福寿药房复业……”
朱延东说到这里停了停,他偷看龙总经理的神色。龙总经理“啊”了一声,似乎有点察觉,提高警惕在听他的话。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朱延东大胆往下讲道:
“只是头寸方面……”
龙总经理见苗头不对,连忙关门:
“这两天各方面头寸都紧,眼看着月底就要到,我也差这个数不能过关,”徐总经理伸出一只手来比了比。
朱延东懂得龙总经理暗示他自己差头寸的目的是要封他的嘴。他也是老手,马上见风转舵:
“我倒不需要现款,”朱延东知道在龙总经理面前一时轧不到头寸,乐得吹点牛,“复业方面的经费差不多了,客户也联络上了,最近就要择吉开张。我想在银行里立个户头,请姐夫打个图章担保,有了大买卖好透支一点……”
朱延东说完了话,眼角上对着他姐姐。徐总经理早已看见,他却故做不知,淡然地答道:
“啊,最近银行紧缩信用,开新的透支户头怕不容易……”
朱延东脊背上一阵凉意掠过,紧张地正面对着姐姐:
“这个,这个……”
二太太对龙总经理说:
“你不要推三推四的,这点忙你得帮,延东有困难,你不帮忙谁帮忙?”
“不是我不肯帮忙,就怕碰钉子。”
朱延东趁着姐姐的支持,慌忙补上一句:
“姐夫就是金字招牌,只要你答应担保,其余的事我查办,在哪家银行开户头都行。”
“我怕……”龙总经理晓得借钱给朱延东或者是给朱延东担保搞不好会把钱扔到水里。
二太太看他那个犹豫样子,急了,便说:
“你不打图章,我到老药厂里叫左贤打。”朱芳有点生气了,说,“新亭,这点小事体还犹犹豫豫的,真成不了大气候。”
龙新亭看情势推却不了,只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说:
“想透支多少呢?”
“十万银元就差不多了。”
“那么就介绍你到信达银行开透支户头吧,”龙总经理见数目不多,便一口答应,但怕他乱来,又加上一句,“信达银行金经理,我并不太熟,是朋友介绍的,认识不久,和人家往来,信用要紧啊。这一次得好好做生意,不要过不了几天又宣告破产。”
朱延东满脸绯红。
二太太觉得丈夫这句话说的对,真是一针见血,点头附和道:
“你姐夫的话要牢牢记在心里。”
朱延东低下头去,勉强地小声说道:
“忘不了。”
二太太送弟弟到客厅外边,语重心长地嘱咐他:
“你这次真有办法复兴吗?”
“当然有办法。不是吹牛,我有十二分的把握。姐姐,你放心,不久你就可以听到我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