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安县郊,恶溪之畔。
韩愈穿着便服,望着一群摆好三牲祭品,向着茫茫水面焚香叩拜的百姓,面色极为难看。
方才他已向人询问明白,知道日前有一个牧童在水边放牛,结果连牛带人都被水中的鳄鱼拖走。
据那人所说,原本这条大河虽因水势凶恶而得恶溪之名,却并无鳄鱼这类凶物。
大约在一百年前,突然便有一支鳄鱼族群迁来此地,将这条恶溪做了栖身之处。
这些鳄鱼数量繁多,体型庞大兼性情凶残,经常掠食沿河两岸百姓蓄养的牲畜,有时更会攻击人类,已成潮州当地的一桩大患。
初时官府张罗再加百姓自发组织,备办了舟船木筏和药叉毒箭打算清除鳄鱼,恶溪之中却陡然掀起滔天巨浪,将所有船筏尽数打翻,船筏上的人落水后,大批鳄鱼趁势袭击,咬死咬伤无数,整条河水都被鲜血染红。
随后,水中浮现出一头庞大如小山的巨鳄,旋又化作一位全身披挂黝黑铁甲的凶悍将军踏浪而立,扬言自己是掌管恶溪鳄鱼一族的“鳄神”,要求潮州一地的百姓为他建立庙宇塑造金身,常年供奉香火,每年的四时八节,还须以三牲投水祭祀,方可约束鳄鱼不伤人命。
面对难以抗拒的力量,潮安百姓为求活路,不得不忍气吞声乃至卑躬屈膝。
自此之后,百姓除了需要照例缴纳的各种赋税,还需额外贡献一笔用以祭祀“鳄神”的香火钱,日子过得自然愈发艰难。
偏偏那“鳄神”贪得无厌,索要的祭品香火一年多过一年,而且每次的祭祀稍有不如意处,便放纵鳄鱼肆意捕杀生民以做惩戒,此次的牧童之死便是催账讨债的一次警示。
“虽是被贬谪至此,但为官一任,便该造福一方,岂可任由治下百姓遭此邪神恶兽荼毒!”
在心中默默地做出决断之后,韩愈向身边的随从沉声道:“走,我们即刻前往潮州衙署!”
当天,韩愈接任了潮州刺史官职,所下的第一道政令却是明日一早,自己将亲至鳄溪之畔祭祀鳄神。
多年以来,新任官长祭祀鳄神以求治下平安也算常例,刺史府的一众属官倒也未觉惊异,只是询问所需祭品数量规格。
韩愈却将手一摆,言说祭品香烛一概不用,只需自己手书的一篇祭文即可。
这一次众人是着实被惊到,当时都面面相觑,猜到这位身为当代文宗的刺史大人怕是来者不善。
大家虽有心进言劝说一二,但看韩愈面色严峻,便各自将想好的说辞吞回肚里。
次日,韩愈果然袖了连夜着就的一篇祭文,轻装简从来到鳄溪之畔。
他遥望浩荡流水,取出祭文望空高声朗诵,其辞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他语调铿锵,声如洪钟,依次陈述鳄鱼盘踞此地缘由、自己身为地方长官驱逐鳄鱼不令其猖獗的决心,到最后更有“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之语。
这哪里又是什么祭文,分明便是一篇吊民伐罪,讨伐鳄鱼的檄文!
待到一篇文章诵读完毕,韩愈扬手将那一页纸笺抛向水面。
那纸随风飘飞十数丈后落在水上,水中却陡然打了一个旋儿,卷着那纸沉了下去。
韩愈身后的从者见状面色一变,急忙进言道:“大人,水中似有古怪,不妨退避一二。”
韩愈伫立原地寸步不移,淡然道:“有古怪才好,说明本官的祭文已惊动那鳄神,如今且看他如何回应!”
他话音才落,那水中当真有了回应,却是黑压压一大片如槁木般半浮在水面上的鳄鱼从各处聚集而来,呈半圆形围向水畔的韩愈等人。
“大人速退!”
几个随从尽都大惊,一起拔刀在手,上前护住韩愈。
“你等退下!”韩愈喝退随从,脚下反而向着正前方即将登岸的鳄鱼走近几步,须发戟张遥指水面厉声怒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妖孽敢加害大唐官员,莫非不畏朝廷雷霆之威!”
一声冷笑蓦地传入韩愈耳中:“嘿!若如今仍是那雄踞东土、万邦臣服的大唐,若在位的仍是那几位威服宇内、言出法随的大唐天子,本座自然忌惮你几分。但如今的大唐日薄西山,一点稀薄气运延续国祚尚且艰难,也敢用来威胁本座吗”
说话间,水中的鳄鱼终于登陆,从正面和左右逼近韩愈等人,一双双豆粒大小的兽瞳中闪烁冰寒杀机,一张张密排参差獠牙的巨口半开半合欲择人而噬。
韩愈面色冷峻,双目死死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头鳄鱼,脚下却不肯退后半寸。
他身边的几个随从尽都忠心耿耿,在这几乎已是必死之局的形势下也不肯舍弃主人,各自捏紧横刀刀柄蓄势待发。
那些鳄鱼不知是摄于韩愈的一身凛然正气,还是警惕几柄长刀闪烁的森森寒芒,齐齐地停了下来。
但它们只是略作踌躇,转眼便又蠢蠢欲动。
眼看韩愈等人便要葬身鳄腹,天外忽地传来一阵悠扬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作势欲扑的鳄鱼们立时恢复安静,巨口闭合双目微瞑,竟似沉浸在愈来愈婉转柔和的箫声中。
片刻之后,一曲终了,上百头鳄鱼纷纷掉头爬回水中,四下分散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何人敢与本座作对,滚出来!”
伴着一声如雷暴喝,鳄溪的水面向两旁一分,一个身高过丈、遍体披挂玄铁重甲的大汉足踏一朵堆雪浪花现出身来。
一个体态轩昂、姿容俊逸的青衫书生凭空出现在韩愈身前,怀抱一支晶莹玉箫向水面遥遥拱手,朗声道:“贫道韩湘,见过鳄神!”
“湘儿”
韩愈见到自己一手抚养成人、后来一心访仙求道而离家远游的侄孙如此突兀的现身,不由得又惊又喜,如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