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书猛地拉她,她踉跄着往前扑去,才稍稍稳住身形,便又回头去看。
阜书硬拽着她一直走,她却一直顿住脚步,不断回头。
他已成了个血人,衣袍残破不已,已成了一条条的破布,身上皮肤翻卷着露出森森白骨,然那骨头却是怎样也无法砍断。
有人拿刀去砍他脖颈,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狠狠弹回,被迫倒退数步。
“小辞――”花颜双手扒着城门,指甲翻卷,血丝顺城门而下,一缕一缕湮入尘灰之中。
花辞朝着她的方向,嘴角似乎还隐了笑意,开合之间,恍若轻烟般四字,“阿姐,等我。”
阜书当是拽了好几次也没拽动她,终于伸出手来,一根一根扒着她手指,拽了她往城门内拖。
花辞笑起,原来人要死了,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啊。
他眼前刀剑乱舞,一下一下都砍在了身上,他却挣扎着往某处挪去。
可是身体太重,他气力尽失,内力尽散,平日轻轻松松几步的距离,却好似有数里之远。
身体好重,然而他眼里那十八颗菩提子却很快就要被踩入泥尘。
伸手,不行,任何动作都不行,这具身体应该已经不是他的了,不然为何不听使唤呢?
他们每人一脚踩在菩提子上,便如同那每一脚都踩在了他心上。
那是阿姐等了三年的菩提树结的第一轮菩提子,选最匀称的子儿,洗去肉皮,搓掉烂皮,日晒七七之数,尔后以小刀一点一点削去那层看似轻薄实则极硬的子皮,再以挫刀仔仔细细地磨掉斑驳之处,再换更细的磨去棱角,磨圆了,尔后再用极细的钻尖,钻出一个小小的洞,串绳。
十八颗,本该十八天的时间,可她愣是日夜不休,紧赶慢赶用了十天便做好了。
“小辞,这颗菩提树长在佛院里呢,定能日日夜夜吸取佛祖的力量,等三年后它结子儿了,我便来取,给你磨串菩提子,让佛祖庇佑你一生平安,顺顺遂遂。”
“好,阿姐可不许食言!”
“小辞,串珠子做好啦,磨了好多次它都不是很圆,你平时多盘盘它,就圆了。听说开片的菩提子,效果最好呢。”
“好。”
“小辞,你把串子给我。”
“不给,你莫非是反悔了?想抢回去?”
“花小辞真傻,菩提子要开光才更灵,明日我去佛院找大师开光,那大师看着就是厉害的。”
“不许不还!”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斤斤计较啊……”
后来,她捧着那串菩提,在大师院前跪了整整一天才得到大师的允许,开光之后又捧着串珠子在佛祖像前跪了一整夜,磕磕绊绊念了一整夜佛经,尔后竟然便也背得极为通顺。
他早该在那时抢回来的,可心里却更是忐忑花颜若是明白了阜书的意思,会不会觉得他才是最可怕的那个?居然就这么……耽搁了。
身体忽然一轻,瞬间聊出好远,也恰在此时,周遭人声静止,唯有风吹之声。
突而,人群再次沸腾,刀剑落地身纷纷想起,尔后便是一大片跪地之声。
“陛下――”大将军一向浑厚有力的嗓音在此刻竟然沙哑得难听,他膝行着扶住那个血肉模糊的人。
“陛下――臣等该死,臣势必以死谢罪!”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长公主呢?”
“啊――南夷阜书,你怎如此狠心!”
“罪臣万死难辞其咎!”忽而一人重拾长剑,猛地刺入自己肺腑之中,圆睁着眼再拔出,再刺入,如此反反复复之下,轰然倒地,血流不止。
“罪臣愿以死谢罪!”忽而又有一人捡起长刀,正待刺入时,却猛地被大将军一脚踹翻。
“陛下已去,长公主生死不明,还待我们去救,你怎地就做下如此愚蠢之事?对得起陛下和长公主的交代吗?对得起陛下的亡魂吗?对得起跟着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他们吗?啊?”
大将军厉声大吼,嗓子几近嘶哑,他脱下盔甲,脱下衣袍,将尘灰拍了又拍,轻轻扑在地上。
众人尽皆效仿,尔后便扑起了一层衣裳,几人合力将花辞的尸体抬在上面,整整齐齐仔仔细细地理好了,这才又盖了一层。
“陛下,臣,定会为你报仇!以命为注,在所不惜!”
“臣,定为陛下报仇。以命为注,在所不惜!”
“以命为注,在所不惜!”
“以命为注,在所不惜!”
一众将士大声呐喊道,一时间震耳欲聋,呼号声响彻云霄。
花辞抬手,只见得着透明的自己,手指穿透尘灰,却是怎样也无法拾起那几颗轻飘飘的菩提子。
甘心吗?自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又能怎样?那又能怎样?
他现在奇迹般地平静,不怒不气不恼,甚至连阜书的所做所为,在他心里居然都泛不起波澜。
像个没有情绪的木偶人,但凭人如何操纵便如何嬉笑怒骂。可是那个操纵的人已然不见了。
曾几何时,想着她若是不在自己身边了,他会如何。会多么难过多么痛苦,像话本子里写的,喝酒买醉,一瞬堕落。
可是他发现不是,那些通通都不属于他,他应该是现在这般,已经不知道情绪是个什么东西。
花辞起身,看着大将军将他的尸身裹好,又到了他身边,将泥土之中的菩提子一颗颗捡起来,他结满硬茧的手甚至从他脚背穿过,站起时,有一半身子撞入了他的身体。
大将军合掌,将菩提子磨了磨,又使劲儿吹了吹,吹去尘灰,再从衣服里抽出一根根棉线,搓捏成细细的一根绳,将菩提子再次串起,戴在血肉模糊的手腕上。
有马蹄声起,远远传来,几乎片刻便到了眼前。
“大师来了。”
“大师,陛下……”
大师一袭袈裟,手中捻一串佛珠,蹲身拨弄了一番七窍,如释重负般道:“陛下还没死。”
“什么?能……能活吗?”
“不能,这具身体已经不能再承受他的灵魂了。”
“大师此言何意?”一群将士们压根无法听懂大师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