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衣第一百零一次望向咖啡馆外纷繁嘈杂的大街。
这不是她熟悉的故里,却是她愿意为之奋斗的远方。
四年了,她从一名山村茶厂的女工努力向学,砥砺刻苦,夜以继日,终究功夫不负有心人,成为沪上F大的本科生,与义姐叶染夫妇二人做了校友。
在这家咖啡馆打工已经有半年之久,今日是叶染生日,所以她提前告假,但是替手的同事却迟迟未到,她心下有些焦急,面上却还是不显,只微笑着做好份内工作。
吧台边的时钟指向六点半时那位同事到底来了,一边絮絮歉意,一边接替顾青衣的工作。
顾青衣飞速换去制服,穿回自己墨绿呢子大衣,大衣虽旧却整洁得体。
而原本薄瘦微黄的脸庞经过着这几年的将养也显出该有的瓷白细润,衬在深暗的颜色下,却越发显得清丽出尘的眉眼玲珑剔透,顾盼生辉,教人望之便不愿转睛。
她的身姿却依旧是原先的细瘦,倒颇符合如今姑娘们对纤秾合度的追求。
如此一个可人儿,即使在沪上这般洋气时髦的大都会里,也会是一道不容人忽视的风景。
她拿上同样窄旧、泛白的背包,也顾不得背上,就匆匆推开咖啡馆明洁的玻璃大门,往最近的公车站跑去。
远去的人自是不会在意咖啡馆里惊艳而倾慕的视线,目送女孩婀娜美好的身影消失在冬日的夜色中,张敬诲合上无心继续阅读的书本,饮完白陶杯中微凉的咖啡,涩苦间,混杂失落的叹息,一起吞进腹中。
“小帅哥,今天不会再待到九点了吧?”一个微胖的女店员重又为他添了一杯柠檬水,调侃道。
张敬诲闻言一怔,蓦地羞涩一笑,白皙秀气的眉眼染上些许微粉。
他是个俊秀高大的男孩,衣着时髦青春,极是符合时下少年多秀的样貌,一看即知是浸淫在富足安逸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
自半个月前张敬诲每日四点出现在咖啡馆开始,女店员们就对这位隽秀礼貌的男孩存了眼力。
每次他都点一份咖啡加点心,然后便拿出书本阅读。期间店员为他服务,他总也是礼貌有加,温和文雅。
大家都私下讨论这小帅哥的来处,也感叹其人的长相与教养。自然那些无主的小姑娘更是心底砰砰然,充满欲与他结识的冲动。
其中果有勇敢的姑娘,大胆跟对方索要联络方式,不过都被小伙子温柔一笑给拒绝了,更被对方一句“心中有人了”而拍碎一地芳心。
渐渐,大家却也发现张敬诲的视线似乎总是追随着顾青衣。
顾青衣在咖啡馆只是兼职的计时工,她每天工作时段为四点到九点。
而张敬诲总也是四点来,九点离开。
每晚只要顾青衣下班,他便也收拾书本结账,绝不耽误一分钟。
不过顾青衣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平常亦不多与大家闲谈私事。
不过因其面貌长得清丽异常,又是F大的高材生,如今又见备受青睐的英俊客人好像对她有些动心,几个姑娘心中难免衍出几分羡慕嫉妒,私下猜测的闲话更是不断。
张敬诲也很烦恼自己的胆怯,每日只敢守在咖啡馆里悄悄看顾青衣忙碌,不敢有一丝毫打扰。而且,她对他似乎全无印象,这令他颇为挫败。
他也是F大的学生,今年大三。
遇见顾青衣完全是一次意外。
彼时,他与一群同学到学校三号食堂就餐,无意间将钱包遗落。
等他半个小时后想起焦急去寻找时,却在食堂门口遇到立在栏杆处拿着一本书正在读的顾青衣。
当时虽然心底着急,但是门口静立女孩轶丽出众的样貌还是让他不由多流连了几眼。
只待张敬诲在偌大的餐厅里里外外一番踯躅,正在挠头苦恼如何弥补钱包里那些证件的损失时,蓦地就听远远大门边有个清亮的女声——
“同学,你是不是在找东西啊?”
张敬诲一回眸就望见适才栏杆边那位女孩清妍纯皙的眉眼,不由心头一跳,似春燕绕梁般骚动了下。
“是,是的!”他疾步走过去,“我那个,钱包丢了,找了一圈没找着!”
来到她的面前,细细一瞧,他直觉得这个女孩更好看,心房上那只春燕愈加翩跹,流连难去。
“那你叫什么?钱包什么样的?”女孩机警问。
“我叫张敬诲,钱包是咖啡色的,皮质的,里面有我身份证,学生卡,健身卡,还有两张银行卡,一点钱什么的!”张敬诲老老实实道。
女孩眉弯一挑,似新月出云般,笑道:“好吧,看来我等到你了!”说着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来,递过去,“那,你看看,有没少什么?”
张敬诲感激地接过钱包,未曾翻检,只连声感谢。
看他如此不以为意,女孩有点失笑地望着他:“你不看看有没少什么?”
张敬诲面上一热,待人接物一向坦然从容的男孩此刻居然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拘谨地摸摸鼻子,俊熙的脸庞漾着羞涩少年的笑意:“没事,肯定不少什么的!我——”
他还来不及再说点什么,女孩就道:“那我就先走了!”说完背起自己的背包,回身就离开。
张敬诲抿抿唇,正纠结如何跟她打听联系方式,待他鼓作勇气时,一转眼女孩都已经消失校园婆娑的碧影间。
他一时气恼自己的优柔寡断,恨不能捶胸顿足一番。可惜佳人已杳,偌大校园怎能再轻易遇到?
接下来几日他都魂不守舍,每日饭点都早早守在三号食堂门口。不过,却再也不曾遇见想见的人。
其他相熟的同学见他如此便纷纷出谋划策,让他去五个食堂门口轮番蹲点,可是,到底还是空守一场。
到那一刻,她于他而言,仿佛一场做了一半的梦,发酵酝酿,悬而未决。
他那一半的心快要煎熬熟透,但是她的,却还空着,冷清着,不知来处。
正当他开始嗤笑自己的荒唐行径,认命地打击自己也许她根本不是F大的学生时,某日下午他却在校外不远处路过的一辆公车的车窗里捕捉到了她纤丽的身影。
张敬诲欣喜若狂地追着公车狂奔,似发了疯般。
而心口里那只燕子也好像等到春日的讯号般欢跳雀跃,在心房里绕梁不息。
他傻傻地跟着公车跑了一站路,才追上停靠上下客的公车,气喘吁吁地冲上车去。
上了公车,他没敢直接就靠过去,而是立在不远处遥遥望着坐在后排位置、正塞着耳机认真听着什么的女孩——
她小巧端丽的脸庞微侧着,默然望向窗外夕阳漫漫的天色,那天光弥散在她的眉眼发间,晕染出一层似幻似真的绮丽,恰如掩云下的太阳,耀目却不刺眼,工笔细描的画卷般,教人不忍释卷------
张敬诲仿佛听见自己心口里那只春燕在呢喃低吟,唱一曲春日百花醉东风的慢板行歌,直唱得他一颗心悬在半空,飘飘荡荡想找个落处。
是的,二十一年来,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鼓擂,如潮涌。
他默默凝视着那人儿,却不自知车上其他的乘客也似观赏一幅少年多风华的画卷般悄悄欣赏着他的俊逸风流。
再一次的重逢,终究令张敬诲寻到心中女孩的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