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长的锡河如同玉带,倒映着斜阳瑰丽的红霞。苍翠的绿林沿河远去,蔓延到远山天际的灰黄。北地是如此的壮阔苍莽,六千里萨卡斯卡特荒原匍匐在群山后,像是玉带系住的庞大野牛。而长河入海口的锡河村寨,就像是六百里牵牛绳“玉带”的小扣,被来自海洋的王国大手轻轻握在手中,图谋着广阔的长久。
此刻,夕阳渐渐落下,大股的羽毛氏族涌入寨中,搜刮着所有能吃的食物。寨墙的尸体与血迹,静静望着天空,与晚霞一同染红。而蜂鸟的主神旗帜,依然在最高处飘扬,并没有任何的羽毛武士理会。就像锡河寨外,远远游曳观望的数十条武士小船,和不愿就此离去的小乌鸦西特韦韦一样。
对羽毛氏族来说,他们本就是迁徙流浪的过客,没有久据河口的心思和胆量,自然也不在意这片土地与村寨的归属。他们真正在意的是…
“先祖啊!族长,这里还有一个谷仓,这么大的仓房!…啊?该死!这不是谷仓!这里面没一点吃的,都是些什么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石头?…”
“三神啊!这是寨子里最中心、也是最大的仓库,肯定是好东西!让族长来看,他可见多识广了!…”
“蠢!族长他又不懂,他每次只是装成…咳!去把那几个伤兵带过来,都是普雷佩查老乡,好好治一治,也正好问清楚…”
“闪开,你们这群瞎嚷嚷、没一点眼力见的麻雀!都闪开,让我羽毛大爷来看看!…嗯?灰黑发亮的石头,这是…这好像是…钦聪灿王都以前收集的锡矿石?似乎是用来造青铜的原料…啊!这么多白花花发软的石头?这不是白银吗?怎么这么多?…这白银屁用都没有,只有云中诸部,还有被我们干死的白银氏族,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装饰…咦?!这灰白扑扑的石头,又是什么玩意?一捏就出粉,尝起来还有点咸…”
“族长!捉住的伤兵刚才说,这是湖中王国的祭司们,点名要的好东西!这是能种地肥田的神鸟石…嗯,是鸟粪石!就是鸟粪变成的石头!…”
“什么?!...鸟粪石?恶!…”
闻言,羽毛彭瓜里瞪大眼睛,老脸忍不住抖了抖。不过,他羽毛这辈子经历的多了,吃点鸟粪算什么?根本不值一提。他把能肥田的鸟粪石,暗暗记在心里,继续看着仓库里的其他矿石,也询问着俘虏的老乡。
“嗯?黑乎乎的,这是啥石头?比木头还厉害,能烧的黑石煤?…这不就是小乌鸦威胁我的玩意吗?这从哪来的?北方遥远的约梅大部落,要划二十多天船?这么远!…”
“咦!这里还有几个封好的木箱!打开…啊!竟然是青铜的斧头、矛头和箭头!这下发了!…嗯?这青铜兵器有些粗陋啊!比不上从湖中王国弄来的那些...这又是哪里造的?北边的雷金镇,要划快二十天船?那不就和什么梅子部落挨着吗?…”
“什么!那是湖中王国的大镇,驻守有数千武士,还有一位墨西加歌鸟主祭?怎么可能?!王国怎么会在几千里外的北方大陆,在整个天下的尽头,放上一个军团?半个军团都不可能!…你说清楚!那什么雷金镇里,到底是硬扎的王国武士,还是好打的部族战士?!…什么都有?具体多少,你也不知道?…”
听到这样的消息,羽毛彭瓜里问了又问,最后脸色阴晴不定的,从仓库中走出。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都逃到这天下的尽头了,结果在北边不知道多远的地方,还有一支强大的王国武力在等着他,真是让他忍不住的跳脚骂娘。
“该死!他娘的!我都跑到北方大陆啊,居然前面还有敌人!…阴魂不散的湖中王国,简直和大湖里的水草一样缠人!真是该死啊!…”
夕阳映晚,羽毛彭瓜里无限惆怅,满腔的好心情,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所破坏。然而,整个羽毛氏族,却是一片欢庆的喜悦氛围。在艰难逃亡了半个多月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大批宝贵的粮食,能让五六千部族吃上两三个月!他们也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寨子,可以安心修整两日了!
至于为了打下寨子,战死的数百杂部,只是稀松平常的代价,打光了再去抓就是。而伤亡的三四十个羽毛武士,才让羽毛氏族中有了些淡淡的哀伤。可在这样苍莽的北地,厮杀与死亡变得越发稀松平常。只有生存,才是氏族与部落的一切。而每一次难得的喜悦,都值得所有人庆贺共享!
很快,点点的篝火,就在锡河寨内外点燃。袅袅的炊烟,也从河边升起,散入红黑的天空。谷香在寨中飘荡,是最醉人的味道。羽毛武士们吃着玉米饼,喝着热乎的鱼汤。氏族家眷们则吃着南瓜豆泥,喝着野菜的菜汤。一顿难得的饱餐过后,所有人红通通的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
天渐渐黑了,篝火映红了脸庞。当最年长的羽毛族老,在篝火边唱起哀婉的乡歌,众多氏族成员也忍不住加入,一同仰着头,看着大河清唱。
“库帕蒂齐奥(cupatitzio)!河流在歌唱!…他唱着河水的歌,思念着故乡的大湖与河!离家的孩子们啊,是否思念他们湖边的村庄,思念大河边戴花的母亲?那母亲清澈的笑容,就像美丽的大湖,像神圣的红蝉花一样!…母亲就是大湖灿烂的花!…”
“库帕蒂齐奥(cupatitzio)!河流在歌唱!…他唱着天空的歌,思念着湖水映照的蓝天!可我们是旅行的蝴蝶,已经飞走了太远太远,飞到了没有红蝉花的大河尽头!我们再也无法返回,再回不到母亲的大湖,再看不到繁花的湖畔…我们就是大河尽头凋零的蝶!…”
轻快的歌声渐渐响亮,又从响亮走向低沉,让大河的流水都清晰可闻。数千羽毛氏族唱着唱着,脸上还带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而这样轻快哀婉又熟悉的乡歌,让羽毛彭瓜里沉默的伫立着,老泪也哗哗流淌。
“呜!…帕茨夸罗大湖,查帕拉大湖…湖畔的红蝉花,先祖的亚卡塔庙…我羽毛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呜!…”
乡歌传远,飞入浩浩的大洋。而逡巡在海口边的小乌鸦船队,也随之沉寂停止了下来。片刻后,低沉的歌声,也被船队的武士们唱起,是同样熟悉的大湖乡歌,是同一首应和的哀婉曲调。
“齐齐斯基(tsitsiki)!神圣的花儿绽放!…她绽放着大地的歌,思念着湖水流淌的田野!家乡的母亲啊,是否思念他们远去的孩子,思念飞翔向天边的游蝶?那青年奔跑的双腿,就像自由流淌的大河,像游蝶飞舞的翅膀一样!…孩子就是长河奔流的蝶!…”
“齐齐斯基(tsitsiki)!神圣的花儿绽放!…她绽放着花儿的歌,思念着从花间飞走的蝴蝶!可我们是湖畔的红蝉花,用花蜜哺育着幼小的虫儿,在湖边开谢、老去又凋零。孩子们已经飞走了啊!他们再也回不到栖息的花蕊,再也看不到掉落的花瓣…而我们正是死去的花,是死去的母亲,就留在飞蝶的梦里吧!…”
长河静静流淌,四面乡歌缭绕,声声让人断肠。小乌鸦眼中流下泪水,他想起了去往神国的祖父,也想起了从小出生的阿托亚克湖。他低头看着大海,却看不清自己模糊的双眼,更看不到另一个已经快速擦干眼泪,正暗中凝视着他的猎手。
“人心哀婉,氏族真的累了啊!可北方大陆的局势…约梅部,雷金镇,王国的北方军队…究竟哪里,才是真正能让氏族安歇的大湖呢?...北方竟然如此广阔,我知道的,还是太少太少!”
乡歌哀哀,羽毛彭瓜里伫立在寨墙上,眯着雀鸟般的小眼,盯着海边船上的些许火光。他沉吟了好一会,才转过头来,看向身边垂泪的侄子彭八哥,低低叹道。
“先祖啊!都是普雷佩查的老乡,都是一个鸟部祖先的后裔…小乌鸦他留在船上,吃着冰冷的干粮,喝着生冷的河水…我这个做大爷的,实在是过意不去啊!…八哥,你带人划船过去,请小乌鸦过来,在寨子里好好吃点热乎的!…”
“啊?族长,叔父!小乌鸦他怎么可能会过来?我们刚和他打了一仗,还夺了他的寨子…”
“三神见证!我们抢他的粮食,是氏族没得活路,实在是没有办法。但现在有了粮,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呆久,这个寨子还是要还给他的!里面乱七八糟的锡矿、银子、鸟粪石、黑石,氏族都带不走,也会原样留给他!就连墙头的旗帜,我也让氏族不要去动。受伤的同乡武士,也尽数都救治了…”
说到这,羽毛彭瓜里神情诚恳,一脸敦厚长辈的表情,对侄子语重心长的吩咐道。
“大河涛涛,我已经指着大河发过誓言,绝不会害他分毫!眼下请他过来,一是化敌为友,多条联系王国的路子。说不准,以后还要求他帮忙的…二是商量部族离开后,怎么把寨子、货物和俘虏都还给他…八哥,你诚心诚意的亲自去请!小乌鸦他一定会来的!…”
“啊!为氏族多条路子?…我明白了!族长,我这就去!…”
侄子彭八哥重重点头,脸上露出认真与诚恳。他擦了擦眼泪,两步奔出村寨,什么武器都没带。他就这样跳上小舟,在应和的普雷佩查乡歌中,往海边的火光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