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无一番话下来,听得林曦是惊为天人。
她自问平日里也是在全身心地投入仙乐殿殿主的这个身份,她有意藏拙的本意也是为真。
她一向避免生事麻烦,这几百年间下来,她行事也素来低调,长年隐世而居,何以这位数年也难见一面说上几次话的小师妹竟能将她观察到如此地步。
便是心细如尘的大师兄薛晚沉也不曾看出她半分端倪来。
这小丫头究竟窥视她事无巨细到了何种程度,竟连她琴匣中的剑藏有何等伤人噬魂之威都了如指掌了。
要知晓,因为她目不能视的缘故,林曦对于环境以及生人的气息都格外敏感。
她实难想象,平日里看着老实温顺无害且素无来往的小师妹,竟是整日如那偷窥狂一般在暗中悄然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既有着这番本事,只当一名疗愈师当真是屈才了,若是加入琅琊魔宗当做间谍暗探培养,这小师妹定是能大有一番作为。
只是小师妹有一点猜错了。
她对上妖皇傲疆是不假,对他有所阻拦也为真。
可她此行真正的用意是对那黄金门真正的主人感兴趣,亦是想借此查清楚她过往身上那半枚玉珏的因果来历。
至于黄金海大乱潮音,她知晓自己有几斤几两,必是无力改变。
只是后来遇上百里安,他有着自己的一套想法与打算,她不过是顺势而为地与他合作,真正最后力挽狂澜的人还是他。
如今被自家小师妹过分脑补美化至此,属实大可不必。
林曦不会安抚小辈,就在她迟疑之际,林曦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抬眉。
“叩叩叩……”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之音。
音无复杂的情绪也瞬间回笼,她目光略带几分警惕之意地看向门口,声音压低道:“何人?”
此间为苍梧宫居所之地,而此番来昆仑净墟参与试炼的苍梧宫弟子亦是不占少数,为了区分寝屋居住何人,门外都挂有了各自的身份标识。
而在她的印象之中,九师姐林曦或许是因为身体有疾的缘故,多年来大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如今在这他乡方外之地,师姐身负重伤,夜半三更的,怎会有人在这种时候突然造访。
九师姐此行之中,在同门之中,受伤最为严重的,同门的师弟师妹们素来有分寸,讲礼仪,也定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前来唐突打扰。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清越的青年嗓音:“五明宫林严,礼见林殿主。”
“五明宫?”音无面色不解。
苍梧宫乃是人间天道三宗之一,虽与上清仙界有着直接的连系,可是与三十六天宫素无往来,尤其是她的这位林师姐,素日同宫门之人都鲜有深交,怎会结交五明宫的副少宫主?
听到来访之人的自报姓名,音无在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想必是五明宫中派来参加求妖试炼的一众弟子必是伤亡惨重,亦或是这位林少宫主自己本身就在神罚森林之中受了难以疗愈的伤势。
故此才会不顾夜深,前来拜会。
林师姐的音律疗愈之术冠绝天下,甚至加上她自身特殊体质,可无需开炉问鼎炼丹,只需一念一意之间,便可借以身体为容器炼成灵丹仙药。
若是什么危急的伤势,寻林师姐来求助准没错。
虽说音无亦是疗愈师,可她却多数是以药术为主,医术为辅,尽管亦是疗愈师中的顶尖好手,可论其见效速度,却是不及她那林师姐的。
光是今日从神罚森林刚刚出来的白天里,纵然林师姐浑身是伤,模样凄惨,可依旧止不住一群将她视若救命稻草的修士仙人们前仆后继的寻求治护的涌了过来。
林师姐也是心地极好地为那些重伤垂死的同道仙门中人一一治疗救助,直至灵力枯竭,她亦是强撑未倒,对于继续苦苦相求治疗帮助的仙门中人也是委婉拒绝。
可是她在危难之际,出手救护再多的人所生出的感念之情,却是远远不及那些尚且来不及得到救护而遗憾重伤留下隐患或是死去之人们的不平与愤愤。
音无身为医者,早已看淡了这些东西。
只是在白日里,但凡长眼睛的都能够看到林师姐为了救人,灵力已然耗空,身上的伤势比起那些心急如焚前来求救的伤患们只重不轻。
后来还是音无替她拦下了一波又一波伤者。
严厉喝退震慑之后,这才有所收敛。
却不曾想,这才多久过去,三更半夜正是养伤休眠之时,竟还有人这般不识趣,前来敲门打扰。
音无面上已见温色,正欲出言喝退门外之人,可坐在案前的林师姐却是忽然起身,去将门打开了。
咯吱一声轻响。
门后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
正是那位五明宫的少宫主无疑。
音无微微张大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震惊。
林师姐纵然眼睛有疾,但丝毫不影响她起身开门那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啊。
话说回来,方才林师姐分明是在驱赶她走是想一个人独处的。
怎么对那五明宫的少宫主又是另一番态度?
抱着满心狐疑的态度,音无一边吃味,一边悄悄地打量着门外的青年。
看他那模样,气息平稳,衣衫干净整洁,身不见任何外伤见红的痕迹,除了面色带着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以外,倒也完全不像是身受重伤沉疴的模样。
那他这夜半三更时刻来寻师姐,又是做何意?
音无心头的疑惑还未打消,正打算通过观察二人接下来的言谈交流从而进行下一步分析的时候。
门外那看着脸生的青年就已经被林曦很是自然地请入了屋中来。
音无:“???”
百里安进屋时还对她微微颔首致意了一下,然后神态自然地入屋坐下观察了下林曦的双眸,见她眼角微见浅红血痕,不由眉头轻皱,道:“林姑娘眼中残余妖毒怎还未清?”
她眼中妖尾毒针已取,并且以着司水神源的净水之术拔除了眼中的根源妖毒,以着她的手段,残余的毒素祛除并非难事,可这都大半日功夫过去了,双眸之中竟还见浅浅血泪痕迹。
一看便是余毒未清的样子。
可是这都大半日时间过去了……
音无暗中皱眉,对于百里安反客为主的模样隐隐感到有些不适。
只是见林曦并无在意的样子,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淡声说道:“神罚森林此番遭遇异雨劫难,入境试炼者死伤无数,昆仑净墟虽灵药仙草并不稀缺,可疗愈师数量却是不足伤亡之数。
林师姐乃是我们苍梧宫最为出色的疗愈师,那些伤重求医的仙道同门自是数不胜数,我师姐素来心肠柔软,不忍他人受苦遭难,不惜自耗灵力,不顾自身毒伤,也要在力所能及里先行救助仙门道友,今日忙了许久,这才稍有停歇喘气的时候,林道友便寻了过来。”
百里安失笑。
他自是听出了音无言下的不满之意。
只是那‘心肠柔软’,“不忍他人受苦遭难”……
这位十殿主到底知不知道她此刻说的可是那位臭名昭着的琅琊魔宗宗主啊。
早已摸清林曦秉性的百里安知晓她这才不是什么柔软慈悲,怜悯世人,而是过分钟情于她此刻的仙人殿主的身份,孜孜不倦地扮演好自己的正道角色罢了。
百里安心中一时好气又好笑,朝着林曦招了招手,道:“林姑娘既是灵力枯竭,便让在下来看看你眼睛的伤势吧?”
音无神色立马不愉了,刚想指责百里安并非疗愈师出身,怎可如此轻易对待她人的毒伤。
如今这屋子里,可还有第二位境界高深的疗愈师在这,他此言岂非是太过目中无人了些。
可话刚准备出口,她便意识到,这林严不可能不知她是古岐殿殿主,而他又并非是什么自大狂徒,自然不可能在她面前班门弄斧医术。
所以他这是……方才在门外听见了她们二人之间的对话?
林师姐不知是何缘故,对她心有排斥,不愿让她看她的眼伤。
此子知晓,所以才毛遂自荐,主动要求看林师姐的眼伤。
想清楚这一点,音无心中甚恼。
都说这五明宫少宫主老实敦厚,是个再正直不过的君子。
可如今看来,什么狗屁君子居然听人墙角。
只不过这小子当真是自大狂妄,林师姐什么性子,在暗中悄悄观察她多年,甚至她脾性的音无还不知晓吗?
她的眼伤都不会给她的同门小师妹看,这双自幼患疾不能视物的眼睛怕是师姐最敏感的伤痛,又怎会轻易地示于不相干的旁人相看。
林曦不知音无内心的想法,却也知晓百里安并非听人墙角的小人。
尸魔一族,在夜色环境之下,视觉以及听觉,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与感知。
方才她们交谈,虽说声音压得很轻,但对于是尸魔而言的百里安来说,纵然相隔甚远,无需动用秘法偷听,也能够在长廊之中,听见她们二人的对话。
在音无期盼的目光之下,林曦果然摇首委婉拒绝道:“小伤而已,就不必劳烦林少宫主了。”
音无双眸顿时来了神采,昂首挺胸地看着百里安,道:“林少宫主可知我师姐的意思了?有我在,师姐的伤,还不必劳你贵手。”
百里安低眸轻笑,看着案上那张断琴,一语道破林曦此刻真实的想法:“林姑娘乃是爱琴的雅人,有着惜琴之心,故旧之意十分难得,只是如今夜色已深,此琴又损毁严重,若是想要修补,不论是木材还是琴弦,都必不可失,今夜林姑娘便是再如何急于修琴,怕也是徒劳,不如先将眼伤修养好再行专心修琴之事。”
音无听得此言,面上不由一怔。
她只当林师姐不愿让她治疗眼伤,是因为心中对她多有抵触排斥。
却不曾想,竟是因为一张琴。
她与林师姐同门数百年,她知她生性淡薄,并无其他喜乐,唯独于琴一道,专注且痴爱如命。
可今日她却还不如一个外人懂她。
音无竟是一时之间,深感羞愧。
“吧嗒吧嗒!”
听着夜色之中那清脆的眼泪滴落在地的声音,百里安一抬眸,就看到表情稳如老狗,不动声色地连珠串般淌落泪珠子的少女,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全当没看见地收回了眼睛。
怎么苍梧宫里的殿主,也是一群奇奇怪怪的人。
小霜的幼年经历,想必是十分精彩啊。
再见那林曦殿主,一副完全没有将百里安话听进去的模样,空洞着一双虚无无神的眸子,素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断裂崩卷的琴弦。
百里安索性大手一挥,将那断琴收进了袖中的碧水生玉之中。
“传闻之中,昆仑有木,名清桐,曾名动六界的名琴‘栖吾’便是取材于此木,今夜林姑娘不妨好好养伤休息,我自会想法子取来此木,为姑娘斫一张新琴。”
林曦收回手指,听到清梧二字,眸子微动,唇边多了一丝笑意,出乎意料的是,倒也没有拒绝百里安的好意,微微点头道:“也好,此琴到底是为了给你拖延时间而断,劳烦林少宫主为我斫一张新琴,林少宫主似乎也并不吃亏。”
“这是自然。”
音无没料到居然会有这种发展,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来。
所以他听见了什么?
林师姐从不离身的琴,居然是为了这小子而断的?
凭什么?
他何德何能?
还未从震惊与新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便见那头的青年已经抬起了手指,抚上了林师姐沾染这一缕血色的眼角。
许是感受到了百里安手指间熟悉的冰冷体温,林曦并未表现出任何抗拒之色。
甚至完全超乎音无所能理解的范围,竟是主动将脸颊贴近了几分。
模样竟是有种让音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乖巧。
百里安手指轻动,水蓝色的光晕在指尖散溢开来,好似一缕柔和纯澈的溪水,覆在她眼瞳之间,形成一层极浅极浅的膜。
百里安又取来眼带,为她系于双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