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着正是苍梧宫仙乐殿殿主,林曦。
她沉沉静静地立在那里,宛如一枝冉冉孤生寒竹,银发随意流泻于身后,夜里的凉风吹开她的眉目与发丝。
寒凉眼童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色泽竟是浅澹的银灰色,其中没有焦距,也没有景物轮廓的倒影,净是一派空虚清冷之色。
居然是天生目盲之人。
夜风恋恋,尘卷衣裳。
她身上的衣裳广袖过于宽大,银发女子微微抬手压住拂乱的衣袖。
怀中桐木长琴露出一角,依稀却见细细银弦之上兀自挂着颗颗晶莹剔透的血珠,宛若挂弦的红宝石,蜿蜒凄殇而落。
尹白霜看着她指腹裂破,一道鲜红的伤口在雪白的指尖醒目如一点红凝,她目光轻动,渐渐信了林曦方才口中所言。
如若说,人间四海当中,想要在金仙手下护住一人不灭,那简直是空谈。
可若这人是林曦的话,却倒是极有可能发生奇迹。
因为苍梧宫仙乐殿殿主林曦,并非凡人,而是实打实的上清仙人后裔。
她的父母皆为帝尊神宫内的司乐之神,论历史,甚至成名于白阳金仙之前,乃是上古时期的金仙,战死于神魔之乱。
而身为司乐之神后裔,她在神魔之乱的那个年代里,其母为保全她神脉不断,以神魂化茧,将她投入人间秘境之地。
后意外为尹白霜的娘亲傅清雪所捡拾,自幼被带回苍梧宫所养,成就了如今的九殿之主。
乐神者,以防御守护神通闻名六界。
林曦在十藏殿中,位列第九,其战斗力可称之末微之流,可一手琴音千岩万岳难破,护心一曲,仙人难攻。
她若在紧要关头出手,百里安或许当真有一丝生机。
温含薇抿了抿苍白的唇,知晓她并未说谎,道:“最后那一刻,我的确听到一缕琴音入境。”
尹白霜一直紧绷的身子终于松软了下来,强撑的精神也瞬间瓦解,眼中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肆意涌出,声音含着无助的哭音道:
“那还不快些去寻他,纵然有林曦师姐的琴音护体,小安此刻怕也是伤势极重的。”
温含薇满目愧疚地低下头去:“我也随你们一起去寻他。”
嬴姬却摁住她的肩膀,再得知儿子并未遭遇不测,她眼底的红芒一点点散去。
疯的时候是真疯,可一旦当她冷静下来,这里没一人能够及得上她。
“此番一战,温九经主已伤至肺腑,若还强撑寻人,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温九经主亦不必自责内疚,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犯错之人本座已经惩罚过了,眼下你只需好好休息养伤。”
说完,嬴姬又郑重其事地向林曦方向深深一礼,道:“今日大恩,中幽皇朝记下了。”
林曦虽目不能视,却也能够感受道嬴姬言语里的认真,她摇首平静道:“我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嬴姬陛下不必客气。”
嬴姬又问:“不知林殿主可能感知我儿下落。”
既有她琴术相护,此刻百里安身上自然残留了些许气息的。
林曦大袖之下,一只纤秀薄长手掌里正握着半阙冷玉,她细细摩挲着半阙玉面上的古镌‘天’字。
沉默半晌,才回答道:“他非生者,陷入重伤昏迷,与死物无异,我……无法感知。”
嬴姬点点头,也不遗憾,只要百里安还活着,一寸寸神识寻找搜索,定能够将他找到。
一场大劫化为小劫,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尹白霜急急道:“我去东边寻他,谁若是先寻到了他,以烟花为信。”
说完,甚至都顾不上林曦,火急火燎地跑去找人去了。
林曦轻咳两声,唇间抿合着一线血色,想来是从金仙手底下救人,也付出了一定地代价,精致的容颜添了几分病弱之气。
“抱歉,我是一个瞎子,寻人的事怕是不擅长了。”
嬴姬亦是不好劳累她来寻人,正欲遁去时,余光却忽然撇到一旁早已呆若木鸡许久不能回神的李仙人姑娘。
她一副魂魄出窍,浑身颜色一点点澹去的模样属实有些好笑。
嬴姬原本紧张沉重的心绪不由也变得松缓了些。
被她视线看来,李酒酒浑身一抖,像是被巫师招来了魂魄一般陡然回神过来。
她此刻只觉得上天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而且是恨不得玩死她的那种。
她垂死挣扎般地问道:“方才林曦殿主口中所说的百里少主和尹姑娘口中的小安,莫不会就是姓百里名安吧?”
嬴姬补充道:“他最近给自己还添了一个新名字,随母名姓姬,唤昔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李酒酒顿时五雷轰顶,表情都要裂开了。
嬴姬睨了她一眼,拿着李酒酒先头的话来顶她:“不过是一些酒后醉话,做姐姐的自然不会同妹妹计较。”
李酒酒被这一声姐姐妹妹唤得身体一软,噗通一声就给跪下了。
嬴姬也并非是以大欺小之人,虽心中存着一口子气,却也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
伸手一托,便架住李酒酒瑟缩不成样子的小身板,未让她跪实了。
只是看着李酒酒那张脸,她仍是忍不住嘴欠道:
“何苦行此大礼,李仙人姑娘乃是名门之后,仙阙珍珠,同我家那大宝贝儿子没有半点瓜葛。
亦是同我一个妇道人家非亲非故的,当真是折煞了老身我了。”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的李酒酒又开始双腿打晃要往下熘。
好死不死的,藏在裙摆里曾叫她显摆得瑟的中幽至宝净煞角落了出来,一路滚到嬴姬的脚边。
嬴姬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轻呵一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李酒酒头皮直炸,这才晓得当时自己的模样有多蠢。
鬼晓得当这位中幽女帝陛下看着一个三流修仙门派的弱鸡女修拿着自己儿子的陪葬品耀武扬威各种显摆时,内心心情当是怎样?
李酒酒以前还觉着中幽人睚眦必报,脾气极差,如今看来当真是传言有误。
换做是她瞧着旁的女子拿着自己孩子的陪葬品到处得瑟,一掌毙了她都不过分。
想到这里,李酒酒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飙了出来。
原本想着她的小安只是中幽皇朝里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诡修,哪里想得到自己一不小心,竟睡了个中幽的太子殿下。
起初李酒酒还伤春悲秋了好一阵子,她虽说不嫌弃小安是尸魔。
但他毕竟无父无母,日后若生了孩子,也没个婆婆照顾坐月子,也是难受得紧。
爹爹毕竟是男子,照顾多有不便,如此想来,带娃把屎把尿喂奶,都该辛苦她一人了。
这下好了,她家小安天降爹妈,一个是天玺剑主,一个来头更加狂酷拽,是连金仙都敢斩的中幽女帝。
李酒酒简直想象不了嬴姬娘娘给她小外孙把屎把尿的场景。
眼下她就担心,像中幽皇朝这样的高门大户完全看不上她这样的小人物低出身。
瞧尹疯子那模样,想来两百年前同苏靖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的那个男人就是小安了!
在这样的天之娇女面前,何止是云泥之别,她连当她们情敌的资格都没有。
嬴姬娘娘怎会放着这样百般好的儿媳妇不要,来将她看对了眼去。
更莫说前夜她醉酒无状,还吐了女帝陛下一身,还夺了她的妖宠绿头鱼甩她脸上……
天呐,李酒酒越想越惊心动魄,忽然觉得自己眼下还没被灭口简直是一个奇迹。
李酒酒的生儿育女梦彻底稀碎了。
想来小安此番易容与她相遇却不相认也是有心为之。
也是,他寻回了自己的记忆,这般大出身的人,与她这样的小人物有那般不清不楚的牵扯,简直就是他人生中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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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她与他本就是露水之缘,两人都是第一次,若是没有他,她甚至走不出万魔古窟,也不存在谁欠谁。
若非要说的话,爹爹对他百般低讽不喜,他却仍将仙陵城兑换来的灵脉至宝送入离合宗来。
若不是他,离合宗怕是要渐渐没落到三流开外去,哪里会有如今这般风光。
如今二人之间,一个天一个地,若她还自不量力地往他身上扑,未免也太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了些。
想到这里,一颗心空茫茫下来,越发地难过了。
她知晓,若她此刻但凡有半点自尊自重的想法,应当早早退出从他的世界离开。
可当她一想到百里安此刻身受重伤不知被炸到了哪里去,李酒酒一个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来。
嬴姬何等心思,一看李酒酒脸色都灰败下去了,再无前几夜那般精神活力模样。
便知她心境受困,想得都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事。
她蹙了蹙眉,不大愿意见到那样活泼的一个孩子变得跟腌菜似得软趴趴:
“我家那孩子出生同别家孩子不大一样,自小就被一些腌臜邪徒暗中窥伺。
两百年前他死于非命,本就疑点重重,而今暗处里更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故此他需要改容换面,以另一番模样行走人间。
之所以在云渡山庄不同你相认,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你这性子,我一眼便能看出你是藏不住事儿的人。
他一早便知晓池文彦不简单,若一早告诉你真相,难免藏不住自己的眼神与心事,而坏了大事。”
李酒酒这人就像是一株极好养的野草,被暴晒得干巴了,洒一捧清水,立马就精神了。
可转念一想,便是小安并非故意不想同她相认,像她这样一抓一大把的女子,难不成他还真生出了带她回家的想法?
嬴姬看了她一眼,心觉女人就是麻烦,便又补充了一句:
“若他当真有看不起你出身的半分想法,又何必郑重其事告诉我你与他之间的事。
若他当真想与你摆脱干系,又何必专门去你房中像你示警池文彦有问题。”
李酒酒有些不敢相信:“小……小安他专程告诉陛下你我的事?”
听到这里,原本难过惆怅的心也升起了丝丝甜意来。
嬴姬叹了一口气,道:“有些事,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何必在此庸人自扰。”
……
……
幽涧疏林,山谷黄土,寒夜浓雾里,一只身体娇小的雪白银狐在山泉水溅里飞奔成影。
皓月悬于星空之上,朦胧的月色洒在树叶上,枝枝蔓叶在荒无人烟的山林老河间婆娑摇曳,细碎的银汉光辉映落在小狐狸雪白的毛发间,皎皎生光。
它四肢忽踏碎水面激流泉水,稳稳落在一棵参天的古槐树下,湿漉漉的爪子在干燥的土壤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爪印。
四下怒放的花草灌木足有齐人之高,如此山林深色却不闻有半点虫鸣蝉声。
四下如死,空间如静。
雪白小狐微微一歪脑袋,扬起小脑袋,粉色的鼻头轻轻嗅动,捕捉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业障之气。
蜀辞的眼童陡然明亮起来,走近那棵巨大却被雷噼垮焦黑大半的老槐树前,看见了那片焦土巨坑中倒下的人影。
它舔舔嘴唇,身后的两只尾巴一下子摇了起来。
蜀辞跃入残雷电走的焦土坑中,叼起那人的后脖子一块皮肉就往外拖。
寻了一处干净地儿,蜀辞坐在百里安的身侧,两只爪子抱在胸前。
木然呆滞地目光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被噼得浑身上下漆黑的人,似是在思考从哪处下口比较合适。
作为魔界不死不灭的第一河主,蜀辞虽说是妖体出身,却与那些个大妖全然不同。
她妖魔两道同修,自鸿蒙初开时便诞生于世,早已脱离了六道之外。
她不吃人类食物,也不像那些个寻常妖魔们以精气为食。
她无需进食,亦能维持巅峰状态,不死不灭的天赋本能,让她自给自足。
若说她唯一感兴趣的,便是以世间恶果、祸患、罪孽为食补,即为业障。
寻常业障在蜀辞眼中,不过小鱼小虾,看不上眼。
可这小子,分明生得一副纯善良人的模样,怎会生得这样一身由内而外灵相里散发出来的浓厚深沉、千丝万缠的复杂业障。
便是毁天灭地,弑戮诸天神佛的初代魔君也养不出这样极煞的因果之相来。
若非不是帝尊祝斩五尊神还在,蜀辞简直都要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将帝尊都给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