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长殿清寂,寒鸦返穴。
夜雪从窗枢间斜斜吹落进来,琉璃青灯里的火光被吹得摇曳。
阿娆坐于殿前的身影曲折蜿蜒在台阶上。
纵然满地血尸,气氛却有种莫名的松驰感。
她取过案上的那枚白玉簪子,百里安目光微动,还以为她另有打算。
谁知下一刻,便见她指尖微一用力,将那枚名贵的长诀玉给震成了两半。
百里安惊诧。
这长诀玉乃是君玉,魔界珍物,她竟是说毁就给毁了?
阿娆扔了断簪,面上含着几分苦笑,抬手揉了揉额角,神态却是轻松平静道:
“这君玉历代以来就没有送出手往回收的道理,你既不肯收下,便是证明你与朕挑选的这块宝玉没有缘分。
此玉出了洞府,要么随它主人相伴一生,要么玉碎而亡便是它最后的宿命,如今朕亲手毁了这玉,倒也好叫你安心了?”
她揉着额角的指节微微发白,看得出来有些用力,以至于眼圈微红潮湿,看着竟是有着几分颓然地可怜。
百里安自是说不出这种‘安心’之言,若女魔君步步相逼,他能有千番利语应对。
如今她一示弱,反倒叫他无言可说了。
阿娆笑着看着他,道:“别露出这副表情来,你入魔界以来,朕多番向你下套算计,如今此举也不过是想让你信我一回,至少在感情方面,朕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毕竟自你我相识以来,朕给你的印象大多都不大好,如今想放你走了,怎么也得给你留下一个不是那般讨厌模样才行。
宁非烟抓你入魔界,伤你极深,你都能那般温柔待她,如今最后时刻,放你离开的给你自由的那个人是朕,说不定来日相见,你也会念着今日此情。
不求你待朕同她那般温柔,也只是希望你不会在像如今这般讨厌朕。”
百里安从未听过女魔君这般温声细语、通情达理地同他说过话。
超乎寻常的淡然与平静与方才霸气蛮横杀人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不过生性傲横的魔君陛下能够经此改变忽说出这番话语来,倒也当真是不错难得的了。
百里安本意对她也谈不上有多大的恶感,如今再见她放软姿态,一时间倒也不会过多去计较她魔君的身份以及那份冷漠阴狠的本性。
他目光也随之放软了几分,道:“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你,只是生在当下局势里,有些事不得不为,陛下若能看开,自是好事,七日后的婚宴我觉得倒也可以取消为你省去一些没必要的麻烦了。”
阿娆轻笑,目光令人捉摸不透:“你既然能够说出这番话来,那便证明你是有将朕当成朋友看待的,如果朕请求你七日后的婚宴照常举行,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助朕一起将葬心背后的势力一网打尽,你愿不愿意帮助朕?”
若是有意,这话中暗藏的陷阱阴谋却是极深的。
百里安自知,若他轻易答应,她若是临时反水,到那时是已成舟,再想下她的贼船却是难上加难了。
百里安正欲委婉推辞,可当他无意中瞥见地上扔弃的两截断簪,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算是默认了。
女魔君也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其他什么,面上笑得更加开心了,她看了一眼窗边夜色,道:“天快亮了,借着夜色,朕送你回殿歇息吧?朕既答应了你放你离开,自然也不会为难远在北渊之森的宁非烟,七日后,你助朕成事,朕必会亲召界门,送你离开。”
百里安抿了抿唇,道:“我又不是不熟宫路,就不必劳烦陛下相送了。”
女魔君此时已经起身,脚下似是无意地踩落在地上的断玉之上,她面上笑容不减:“朕还是送送你吧?”
百里安看着她走出两步,露出靴底下被碾成齑粉的玉簪,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古怪。
他忙道:“真不必送了,陛下今夜劳碌,还是早些回冥殿就寝吧?”
“……好吧。”阿娆睫毛簌簌垂落,两缕发丝自鬓间滑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寒夜下她的吐息很快凝结成雾。
她抬眸笑了笑,亲手取过案架上的一盏御用宫灯,递给他道:“那朕就不勉强你了,夜雪路滑,你回去时当心注意脚下的路。”
百里安视线从地上化为粉末的白玉上收了回来,垂下眼帘应是一声后,接过灯笼,便告退离开。
转身之际,窗外的风雪声忽被一声凄厉寒鸦嘶鸣所掩盖。
百里安正欲步下阶梯,却未发现背后身处的魔君阿娆正死死地盯着他的后劲,瞬也不瞬。
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沉了下去,神情阴沉地可怕,充满血丝的眼睛简直似如吃人一般!
百里安刚迈出两步,她阴冷潮湿的目光便已经从他后颈间收了回来,如蛇黏腻阴森的目光寸寸滑落至他的腰间,她悄无声息如恶鬼幽灵般靠了过去。
那样笔直地姿态似是恨不得靠融进他的骨髓血肉里去,她缓缓抬起一只手,面无表情地一掌横切狠狠在他腰后斩去。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掌,却是曾经生生劈开了不死河蜀辞的强化体魄。
若非落掌时力道急收一半,即便百里安是渡劫后的尸魔之体,这一掌也足以绞碎他浑身的骨骼与内脏。
可即便如此,这猝不及防的阴险一招,让百里安感觉到一股剧痛犹如天崩的缝隙,从后腰炸裂,而后蔓延至全身。
黑暗瞬间倾覆他所有的感官,甚至连自己腰骨断裂的声音都听不大分明,意识宛若被捆缚上了一颗巨大的山石,沉入深海十万丈之中。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栽下去。
可百里安并未真正重摔在地上,许是因为身后那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不愿他同朝堂之下的那些冷血残尸们混脏在一起。
阿娆及时伸手一捞,揽住他软绵冰冷的身子,她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肩膀脸颊,狠狠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来。
双幽寒狭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年,目光好似毒蛇啮咬的胶在他的苍白的脸上,灼热潮湿的呼吸近在咫尺地扑打在他的鼻翼间。
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本以为你是恨我毒辣占有欲强,如今见你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才发现原来即便我温柔体贴,在你面前也是一文不值!竟换不来你的一次回头!”
怒恨交杂的情感宛若炽流积聚在她的双瞳之中,她指节用力,几乎将百里安的下颔骨捏得咯吱作响,却恍若未察。
她面上的疯怒之色越演越凶:“你该死!你早就该死了!我便不该让你出生来到这个世上,你死了,我才能够做到毫无弱点,真正的所向披靡!”
杀意不受控制地快要漫出眼眶,她抱紧百里安的身体,极为缓慢地蹲下身子,将他放倒在自己的膝间。
阿娆五指成钩,悬停在百里安的心口间,状似欲要生挖出他的心脏,她双眸空洞既且疯狂麻木,喃喃道:“将你弄死了都这般地不听话,那我……那我不如彻底毁了你,只藏留下一颗冰冷的心,至少不会再想着离开了,你说是不是……师尊?”
五指微沉下陷,指尖溢出一缕鲜红冰冷的液体。
下一瞬,她眼瞳紧紧一缩,仿佛被那鲜红的色泽刺痛双目一般,她又惊叫哽咽地哭了出来,飞快地收回了手,指尖颤抖惶然地在自己的衣袍间胡乱擦拭着。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样的酷刑太痛了,她受不住。
这具温暖的身子被她亲手葬送地没有了一丝体温,如果日后连个冷冰冰地怀抱慰藉都没有。
她纵然完成了千古大业,那日后的每一个夜晚,她又该如何度过?
怨恨与不舍,几乎快要把她这个活生生的身体撕裂成两半。
她重新紧紧将百里安抱紧,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阿娆肩膀簌簌颤抖着,她红着眼喃喃道:
“你说说,我怎就是这般的稀罕你……稀罕得让我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肠肝胆都尽数剜出来,亲手血淋淋地揉碎在双掌里捧给你,哪怕是渴血的食欲,你将我吃下入腹融为一体也是极好的,你说是不是?”
夜半三更,这番病态依恋的呢喃话语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她目光诡异地看着百里安,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
可百里安此刻被强行阻断了意识,甚至连丹田处的尸珠都停滞了下来。
他双眼紧闭,眉目漆黑,脸色苍白,没有心跳更没有体温,仿佛刚睡去不久的尸体般对外界毫无知觉。
阿娆摸着他心口间流淌出来的鲜血,正欲为他止血疗伤,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神情忽然阴冷地拨开他的衣襟领口,眸光幽深地看着血迹下淡淡的‘烟’字,然后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
……
夜色寂然,都城有雪。
当百里安的意识缓缓沉浮回归时,他是生生被疼醒地。
半梦半醒间,他猝然睁开眼睛,瞳孔尚且还是涣散的,只能够依稀看见暖阁青帷,绣纹云飞。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让他颅内翻滚不绝,他下意识地想要猛地翻身干呕,这时腰间却传来一阵锥心刺骨般的剧痛,他低哼一声,擅于忍痛的他这点程度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拘束感。
但他却仍旧翻不了身子,因为此刻的他躺在一张大床上,四肢仿佛被柔韧的软绸紧紧束缚住了,大字形地被拷捆在了床上。
他身下的床榻极其柔软,躺在上头宛若置身陷入一片软云之中,他身上也覆盖着一张雪白的厚兽毯子。
在极短的时间里,百里安便已经整理好了乱成一麻的思绪以及事情发生的经过。
他被骗了!
百里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知晓了这既然是魔君出手困他自由,那么此时捆缚在四肢上看似平平无奇的柔软绸缎必没有那么简单地挣脱开来。
索性放弃做无用之功。
他面无表情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着头顶上方的那张熟悉面容,道:“我只当方才陛下承诺的那番话都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堂堂魔君,做不到君无戏言也就罢了,变脸比翻书还快,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这张大床上不仅仅只有百里安一人,还有魔君阿娆也在上头,她姿态慵懒地依靠在床拦边,纤细的手里执着一杆金玉烟枪,一张妖娆冶丽的脸在吞云如雾里若隐若现。
熟悉致幻的梦生烟罗的香味萦绕满床。
阿娆大方地奉出了自己的双腿,让百里安享受了一回膝枕的待遇。
只可惜,看他那副模样,似是不怎么领情。
阿娆微一俯身,缓缓吐出一缕薄烟轻洒在百里安的眉眼间,举止暧昧,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浑身血液冰冷:
“先别着急,还有更叹为观止的事情朕还没做呢,宁非烟北行,朕一路上虽未怕杀手尾随,但派出去的那几只影子,却也能够牵引动北渊妖帝的杀机,让她葬身那片森林之中。”
“朕虽不知,以那个女人自私凉薄的性子,怎会冒如此大的奉献,在这种时候选择北行去寻界门,但思来想去,怕主要原因还是为了你才行动的。
嗯……虽说你与她早已行了男女之事,可朕想着她那样毒蛇般的天性必不会对你动情,便也暂且留她性命好了,可若是她胆大包天,睡了朕的人,还敢起那觊觎之心,朕此番可真是留她不得了!”
百里安眼底划过一丝怒意,本放弃挣扎的身子陡然绷紧撑起,绸缎勒紧他的四肢。
在他剧烈挣扎间,并没有丝毫断了的迹象,反倒是这沉重华丽的大床被拉拽地摇曳不止。
他瞪着她,怒道:“你少在那自说自话了!我何时成了你的人!”
阿娆姿态优美妖娆地端起金玉烟杆又深深吸了一口,琉璃色的烟斗之中密封好的金丝叶草幽幽燃出一点星火般的明亮。
她似漫不经心地敛眉一笑,道:“朕既给你盖了章印子,如何就不是朕得人了。”
随着百里安挣扎的动作,覆盖在身上的兽毯子自肩头斜斜滑落至腰间。
百里安蓦然睁大了眼睛,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兽毯被下,他竟是被剥了个干干净净,衣衫被随意地仍挂在了外侧的屏风上,就连指间的碧水生玉都摘了去。
但更让人窒息的是,他的脖子、胸口、手臂、上腹凡是能见之处,都盖满了鲜红的章印子,肌肤成片的宛若骤雨疾风般极是混乱的鲜红之色,赫然正是魔君陛下的丝印。
落字印为她的乳名,取自于阿娆的‘娆’!
琳琅满目,几乎晃瞎他的眼睛!
这个人莫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