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知晓,他不是什么妖魔。
这世上哪有这般妖魔,会在危机时分近乎本能地将她护在身后。
隔着衣衫,都能够感受得到他腕骨硌人,如老梅般瘦硬。
她压低声音,轻声问道:“要不要饮血?”
百里安摇了摇头,失血过多,身体仿佛被夜里的寒气侵入骨髓般,砭骨的冷。
这时,一道沉定的声音从不远方传来,这让方歌渔明白为何他会拒绝喂血。
“你究竟是何人,居然可以操控荒宅鬼蛇身上的妖虫?”
灼灼如血的杏花树下,鬼剑公子嬴袖压剑而立。
他将方才那成群成片妖虫散去的一幕观得真切,漆黑的眉宇压得极低,虽然语态平和,未带敌意,可目光之中却带着几分审问之意。
被他救出的百里仙仙,坐靠在树下的石阶上,虽然气色苍白。
但脖颈间被女尸荷砂啃咬过的伤口已经经过处理,缠上了层层干净的纱布,正睁着虚弱的双眼,朝这边投来疑惑的目光。
从这个角度看去,百里安面颊埋在方歌渔的颈间处,恰好那对血色的眸子未叫这两人瞧见。
方歌渔目光微动,抬起一只手掌覆在百里安的眼间,侧首看着树下身穿判官红袍的青年男子,态度颇为冷淡。
“中幽出来的人,就这么喜欢探究他人的秘密?”
她的言语十分不客气,甚至人人敬畏的中幽皇朝到了她的口中,隐带不屑之意。
身为中幽太子的嬴袖不由眉头一皱,但他涵养极好,并未动怒。
他摇了摇首,肃容说道:“巫罗妖虫,产自蛮荒妖邪之地,多数被邪教有心之人连成妖蛊为祸人间。
而姑娘身边这名少年,不仅能够操控妖虫,甚至可以催生地脉之中鬼蛇身上的虫卵。
二位无端出现在这荒宅之中,行事诡异,手段阴邪,实难不叫人怀疑二位的身份与来意。”
见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方歌渔不禁回想起了这些年间,天曜大陆上无数正道修行者对这位中幽太子殿下的赞赏与美誉。
公子端方,兰枝玉树。
虽出中幽阴境之地,仍如皎皎洁月。
满天星辰繁复,众星当捧月,唯袖耀目。
可是当方歌渔见到真人正主的时候,就只想呕呸一声。
她笑容讥嘲:“中幽皇朝,演变于阴司府,森罗殿,皇朝后土所治,地下幽冥所居。
后土大地,英灵故土之乡,以诡道制衡人间,称霸于中幽,为世人所惧所畏。
我瞧着这位中幽里出来的殿下,先御阴鸦,闯荒宅,行踪诡异,动作猥琐。
后者又对万道仙盟的二少主百里仙仙色色迷迷,上下其手,这实难不让人怀疑鬼剑公子用心之险恶,行为之变态啊。”
方歌渔对于并不讨厌之人,尚且出口成剑,字字伤人。
莫说是这种一眼瞧着,便觉讨厌反感的家伙,那犀利的字句,可就堪比仙人飞剑,一剑斩你狗头,杀人诛心。
嬴袖面色一滞,饶是他一贯温和的性子也不由当真勾出了几分火意来。
百家仙门,天曜诸国,中幽皇朝本就是持有中立之势。
远古时期的中幽还是一片幽冥大地,忘川之海时便划入到了魔界的疆土之中。
虽得后来魔界大乱,幽冥自成一派,成就阎罗王殿,九幽地狱,收容人间孤魂亡灵之地。
而后创建人间皇朝,是为中幽,即为人间与幽冥府司唯一的桥梁之地。
黄泉路引,三途河渡,一半在人间,一半在炼狱。
虽说中幽皇朝绝大部分的居者,皆是人类,亦或者修行者,可临近地狱鬼道,整日与恶鬼修罗论交情,难免世人对中幽二字心生诸多偏见。
更莫说两百多年前,他那一次变故,导致了中幽与天玺分崩离析,从秦晋鸳盟之好,化作了相见眼红的尴尬境地。
中幽的在世人眼中,便愈发的偏离正道。
方歌渔一番言论,看似胡说八道,胡搅蛮缠,实则却是一针见血,只指嬴袖心中要害。
他本不在意世人偏见,可偏偏这世人之中的一份偏见,还来自他的生身父亲,天玺剑主。
这件事,一直都是中幽与天玺两大势力间的一根硬刺,嬴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论是身份还是处境,都十分尴尬。
只是旁人不敢提,不敢言。
像方歌渔这般放肆大胆者,嬴袖还是生平头一回遇见。
许是家中教育方式甚为严良苛刻,亦或者女帝嬴姬想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名君子。
纵然被触怒心事,嬴袖仍未见起怒色,他看着方歌渔,目光逐渐变得清晰明亮。
“御阴鸦,行诡道,只为救人,虽说乃是非常之道,嬴袖自认无愧于心,毕竟,当年伏魔之战,我中幽英灵也曾当仁不让。”
这个解释十分稳妥,并未反唇相讥,并未咄咄逼人,自显完美,谦逊之中不失骄傲。
可方歌渔眼底的讥嘲之意不减反增,冷笑道:“阁下可真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行非常之道是为救人合该无错,反正我是未见你谋财害命。
可他操纵妖虫是为自保活命,你也未见我等害人。同是偏径小道,就该被你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逼问怀疑,诬陷为邪道宵小?”
说话间的功夫,方歌渔已经撕下一截衣摆,缚在百里安的双眼之间,不想让那标志性的红色眼睛暴露,心中隐忍着待发的怒火。
此刻他身子渴血得厉害,可是当着这两只浑货的面,又不能够明目张胆地喂血。
若是当真让他出了什么事的话,她可不管对方太子不太子的,惹怒了她,她可是什么阴损烂招儿都使得出来。
今夜他不好过,她自然也不会让这劳什子鬼剑公子,两条腿安安稳稳地走出着荒宅了。
本以为会一直胡搅蛮缠的太子爷,在听了方歌渔的话之后,竟是难得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敛去一身敌意,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言之有理,是我偏激了,还望莫要见怪。”
方歌渔似有意外,却未再接话磨时间。
她只想着要如何甩开这两人,寻个隐蔽的地方,给这只小尸魔啃两口,喂饱他的肚子才是正经事。
正想说井水不犯神仙水,就此别过,各自安好的跑路话。
却是不曾想,那位奄奄一息的仙仙少主气急败坏地扶树起身。
许是伤得重了,少主大人一动三喘,三喘又一折腰,模样看着好不可怜娇弱。
“言之狗屁的有理!”少主大人怒然出声,又扯动了脖子间的伤势,正滋滋得冒血,疼得这位面色苍白。
少主大人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方小渔,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好生说道说道,什么叫被人上下其手,被人色色迷迷!本少主跟这狗贼之间清清白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对于气急败坏的百里仙仙,方歌渔只轻飘飘地掠了这位一眼:“你同他浊浊黑黑也好,清清白白也罢,这同我又有什么半毛钱的关系吗?”
嬴袖瞧着百里仙仙这过激的反应,似是巴不得同他撇清关系,不由心中微微有些不愉。
千里迢迢赶来此地救她,换来的却是热脸贴冷屁股,当然,情非所愿,若非有人出口相求,他也不愿当这烂好人。
索性趁着这次机会将话说清楚也好。
“百里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你我之间却有婚约不假,但在下心中早已心有所属,今日出手援救,全是看在乔伯伯的情面上,还请姑娘放心,嬴袖对姑娘无半分不轨之心。”
嬴袖微微一笑,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说道:“好在见姑娘眼下这般反应,想来也对嬴袖无半分男女之情,如此倒也好说,待姑娘平安之后,还请姑娘等在下书信一封,向令堂言明一切,解除婚约可好。”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百里仙仙那张清若芙蕖的脸,顿时涨若猪肝之色,那眼神仿佛杀了他的心都有了:“你说!我们!之间!要解除婚约!”
方歌渔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憋笑憋的。
百里安感觉到了,不由抬首疑惑:“方歌渔?”
方歌渔拍了拍他的背:“没什么,有好戏可看了。”
百里安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小出声,声音带着几分羞赧的不好意思:“那个,方歌渔,眼睛是遮住了,可是……我牙齿好像长出来。”
方歌渔低头看了两眼,见他唇下果然闪烁着两粒锋利的小尖牙,她皱了皱眉,问道:“很难受?”
“有些发痒。”
“要磨牙吗?”
听着这语气怎么像是在逗小狗仔?
百里安面色微红,点了点头:“要,寻块砖头给我好了。”
他就磨磨牙,不咬人。
方歌渔一脸古怪。
砖头?
又是砖头。
这要求可真是奇怪。
要我砸你小脑袋寻砖头,如今磨牙还要寻砖头?
眼下当着旁人的面自然是不可能送脖子给他啃,可那也不能退而求次,寻个砖头应付了事吧?
她养的尸魔怎么说也得富养,怎可跟乡下里的泥猴儿般穷养。
再者说了,就算真寻块板砖儿来了,就这般大喇喇地倚在她怀里,当着那两个傻货的面,一副认真的模样啃砖头磨牙齿。
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啊。
方歌渔仔细琢磨了下,决定还是不能委屈他,于是憋红着小脸,伸出一根手指头送在他唇边,声音故作冷淡大方,语气施舍:“借你一根手指头磨磨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