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虎从军之前,只是住在西疆边界的一处普通人家。
西疆常年动乱,日子过得算不上富足,但也能解温饱。
裴虎孤身一人,原本有意离开西疆,前往大商的都城奉安,临行那日却遇上了一个前来敲门借水的姑娘。
事隔了多年,裴虎已经忘了那姑娘的相貌,只是隐约还记得,他开门的那个间隙,姑娘捧着粗糙的土陶碗,笑的极美。
裴虎为这个姑娘留了下来。
二人相处了些许时日,两情相悦,原本打算择个好日子便成亲。
不料西疆战事频发,牵连甚广,逃窜的反贼流入村落,那一夜,火光冲天。
裴虎持着一把夺来的大刀,浑身是血的拉着那姑娘劈出一条生路。
崎岖的山林间,裴虎拉着她不停的奔跑,再跨过这座山,就是去大商都城的官道。
在登上山顶前,姑娘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手。
裴虎气喘吁吁的回头,姑娘满脸都是眼泪。
“我不想逃了。”
姑娘的眼眶通红,“我们连家都没有了,我们还能去哪里?”
“去奉安啊!”
裴虎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血渍,“去奉安,那里是大商的都城,最是繁华安全的地方,你不用再逃了,也不会再有危险。”
“我们会好好的生活,有两个孩子,种几亩良田,我们……”
“可是我们的亲人呢!”
姑娘声音嘶哑的哭喊着,“我们那些无辜惨死的亲人呢?”
裴虎楞楞的看着她。
“阿虎,要我淌着这些亲人的尸体,背井离乡的去过我们的生活,阿虎,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姑娘蹲下身子,哭的声嘶力竭。
裴虎垂头看着地面的枯枝,声音缥缈,“你想要我做什么。”
“报仇!”
姑娘从臂弯间抬起头来,双目通红。
“去杀了他们,把那些强盗反贼统统杀光。”
“可是……”
“难道你怕了?”
姑娘豁然直勾勾的盯着他,盯得他哑口无言。
可是你不怕我再也回不来了吗……
见他沉默,姑娘突然向前来抱住他,同以前一般温柔的唤他。
“阿虎。”
“求求你了,我不想做流民,也不想受别人的白眼,阿虎,你去从军好不好?”
“听说西疆新来了个将军叫陈疏,他年纪轻轻,却战无不胜,你天生神力,跟着他去一定有大好的前途。”
她的言辞急促恳切,裴虎听着,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的熄灭下去。
“到时候,你报仇雪恨,官拜上将军,衣锦还乡的回来接我好不好?”
姑娘近乎哀求的挽着他,泪眼婆娑。
裴虎不说话,伸出手来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发现自己手上全是血腥。
无力的垂下手,裴虎半晌才低声答道,“好。”
“我等你。”
安置好姑娘,裴虎当即去从了军。他是苦人家出生,从不嫌脏怕累,不论做任何事都任劳任怨。
初上战场,看着马蹄践踏下的残肢断臂,裴虎又惊又惧,昨夜还在谈笑打闹的兄弟瞬间被敌军首领一剑挥斩了头颅。
裴虎想逃。
那夜姑娘质问一般的声音却仿佛在耳边响起。
“难道你怕了?”
裴虎咬牙,捏紧手中的大刀,大吼一声冲向敌军的马蹄。
所有人都当他疯了。
然而,天生神力的裴虎一人一刀独自杀出一条血路来,敌军首领的马蹄踏在他胸口上,裴虎含着血沫跃起身来,大刀一挥。
炽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裴虎一战成名。
自此,裴虎从一名马前卒,摇身成为一名将官。
他兴奋的写信告知她,无比期待着与她重逢的日子。
战场的日子太苦了,他每晚入睡前身上都带着伤。
回信中姑娘特别的开心,告诉他不要担心自己,仇贼还未杀光,切不能沾功自傲。
那晚,他对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此后,裴虎越发的好战勇猛,每次对阵都首当其冲,斩杀的敌军越多,他的军功便也越高。
只是每次下了战场,都浑身是血,几乎丢了半条命。
终于有一天,陈疏把他带到了身边。
他也渐渐学会了排兵布阵,学会了战术谋略。
第一次他从战场上回来,身上没有伤。
那时候他从军已经五年了。
他高兴的写信寄给她,却迟迟没有回信,陈疏教了他很多东西,那阵他忙着临摹战术,居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而那时姑娘的回信已经断了一年了。
裴虎慌了,想要回去找她,还未踏出军营,却猛然间惊醒,如若就这样走了,他就是一个逃兵要犯。
她想要的是他衣锦还乡,风风光光的回去娶她,而不是现在,一个被人耻笑的逃兵。
她肯定会很失望的。
可是西疆的战事太多了,敌军贼寇怎么也杀不完,他也渐渐成了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存在,将名远扬。
一晃又过了三年,她还是杳无音信。
裴虎想,他该回去了。
裴虎跟陈疏告了假,特意穿了新做的锦荣大衣,回到当年安置她的地方,却早已是杂草丛生,破败腐朽。
他疯了一般的到处找她,问了许多人,才终于寻到她的住处。
缠绕着青色瓜蔓的木门前,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正坐在小板凳上垂头细细缝补着衣服。
她嘴里哼着柔婉的歌谣,脚尖和着节拍轻点着地面,垂在面颊边的碎发柔软细致。
踏进院子,短短的几步路,裴虎却仿佛走完了半生。
整整八年了。
裴虎面容沧桑,那妇人抬起头来惊愕的看着他,眉眼间依稀可辨当年的模样。
“阿虎?”
妇人轻唤出声,眼中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可置信让他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踏在刀尖上。
“我回来了。”
裴虎沙哑出声。
妇人却似惊惧的从凳上起身,怀里的粗布衣服掉了满地,裴虎低头去看,是幼童的衣裳。
“娘亲!”
屋里一个白白胖胖约摸两三岁的男童叫嚷着跑出来,妇人一把将他捞进怀里。
望向他的眼里全是防备与惧意。
她怕他?
裴虎看着自己的一身戎装,腰上沉甸甸的虎符象征着他上将军的地位。
“我回来了啊?”
裴虎抬起头,竟是忍不住红了眼,虎靴踏上门前的青砖,那妇人惊恐的尖叫起来。
“不要过来!”
她紧紧揽着怀里的男童,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贼人。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当你死在了战场上,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不复当年温柔,惊得怀里的男童哭嚎起来。
“娘亲,我怕……”
“不怕……乖,我儿不怕。”
妇人低头亲吻着他的头顶,一说话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看着眼前母子紧依的模样,裴虎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刹那间才惊醒过来,原来,当初那个红着眼说要等他的姑娘……
已经嫁作人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