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楚地旧贵族,今日定阳之豪绅,他的邀请,的确值得县令他们敬重。
只不过也无需如此吧!
站在陈家府邸之前,白衡侧着头看向四人身后披着厚厚战甲,手不离剑的甲士一阵无语。
被婢女迎着走进会客的地方。
一路走来,飞檐翘角,柱木浑圆,青铜灯高挂,照的厅堂光亮无比,也照出身边摆设。
青铜灯下,一排分左右的黑色案几上边,摆放这铜灯,铜灯极为精美,该灯作跽坐宫女执灯形,通体鎏金,昏黄灯光之下,更显明亮刺眼,宫女体臂中空,左手托灯盘,右手以袖笼于灯上。
铜灯的光,照在案几上,酒爵,银制筷子,还有一通碗碟,虽是泥土烧制,但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摸起来格外的舒服,全无一丝突兀之处。
陈横坐在最中间的主座,身旁并无婢女侍奉,不像白衡他们,身边或多或少都有一两位婢女作陪,
白衡看向陈横,这位比起初见时的窝囊外,多了一些意气风发,但白衡目光更多的停留在他身后的刀与弓上。
这看起来,确是一场鸿门宴,就看两双如何博弈了。
陈横见怒到来,连忙起身相迎,并将怒与白衡送入了左边距离陈横最近的案几上边,而阳与可自然坐在了右侧。
待白衡等人坐下之后,其他的世家之人才缓缓入座。
怒身后,那十位甲士正襟危坐,身不下甲,手不离剑,神情肃穆,绕是身前婢女生的娇俏动人,也难撼心神。不过白衡刚刚看见了这十人中有人偷看人家婢女。
坐在左侧的除了白衡与怒外,还有陈氏子弟以及一些豪绅,这些人无一不身穿锦服,佩玉饰,小刀,甚至有象牙饰品,至于白衡对面的那些人,则穿着葛衣麻布,甚至衣着兽皮,全然没有礼数,主人家尚未发话,就已先享用铜炉中烹煮的羊肉。吃相难看不说,还发出一些声音来,引得旁人连连侧目,这些怕是自岭南来的所谓蛮夷。
一般豪绅乡豪,彼此之间都有联系,即便在秦律无事不得出村寨的律令之下,通过传信保持彼此的联系,或是通过姻亲来加深彼此交流,甚至能将两家人作一家人,甚至能一同祭祀,说到祭祀,还有通过姓氏建立关系的,本无什关系,甚至无交流的两家人,某一天发觉彼此姓氏相同,然后一拍即合,尊某人为同一先祖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不算少有。
所以豪绅勾结,对抗官府,甚至相互遮掩,庇护彼此家中犯罪之人,这些豪绅久居一地,逐渐形成一股官府也难以对抗的势力。
也因此,项羽叔侄才得以在会稽郡逃脱追捕,甚至一跃成为殷通座上客,结局如何已不用再说。
幸得定阳为新兴城市,这些原来的豪绅虽有相互勾结的机会,但彼此之间尚无法铁板一块。
不然右座也不可能有些豪绅家族派出的代表了。
虽然不是一块铁板,但涉及利益时,还是可以暂时拼在一起的。
酒宴在无声中匆匆展开。
先上来了几位婢女,在厅中歌舞,身后竟有编钟之音传来。
白衡只觉得好听,但身旁怒却已一脸愤怒,显然看见了不得了的事情,竟比入厅时就见到刀与弓还让他愤怒。
见白衡向自己看来,怒压抑心中怒火在白衡耳边轻声说着:“周礼对编钟是有严格规定的,王官悬,诸侯轩悬,卿大夫判悬,士特悬,你看,三面悬钟为轩悬,这是诸侯之礼,这且看这厅中悬钟如何?”
白衡连忙四下看去,竟有三面悬钟。
感情是这陈横将自己看做诸侯王了,也难怪这些人如何愤怒。
一曲终了,陈横起身,端起酒杯说道:“我等自泗水,会稽,象郡,桂林,南海等处而来,乡俗与礼皆有不同之处,平日里家中顽童也曾给诸位大人添麻烦,且让我以酒向县令,县尉,县丞,镇守四位大人赔罪!”
应者云从,也跟着向几人敬酒,白衡端起酒爵与怒等人起身,一饮而尽,而后坐下。
静静看着陈横,看他可还有别的话说。
岂料却是怒先发的话:“酒我饮了,我这里尚有一杯酒敬诸君!”
见婢女要为自己倒酒,怒一把推开伸来的素手:“既是敬酒,岂能让主人家动手,左右,为诸君倒酒!”
“诺!”
身后正襟危坐的秦卒“cua”的一声站起来,竟从怒与阳身后散开,推开柔弱的侍女,为在场众人倒酒。
“若无诸位相助,瘟疫之事只怕也难以解决,我这项上人头只怕会因这些暴民而搬家,夷三族,诸君救我之性命,且饮这一杯酒!”
说完一饮而尽,可其余人却久不见动手。
“怎的,是酒不够烈,或是我老人家项上人头,不值得诸位饮酒一杯?”
怒很平静。
说的虽是自己,但话锋对准的可是座上的陈家了。
他们就算有意饮酒,只怕也需顾及陈横。
倒是对面的阳起身:“大人既然他们不愿饮,何必强求,何况便是没有这些人,也不见得会如何,我秦军兵坚甲厚,暴民算什么,六国尚无法挡,况一县直暴民!”
阳怒摔酒爵,抽剑一剑砍断了身前案几。
“大胆!”不等陈横说话,怒脚踹案几,指着阳一脸愤怒:“无陈族长,吾等如何能挡,莫听信风言风语。”
“大人说笑了,此事并非我……”
一人之功尚未说完,就又听得怒说到:“陈族长说笑了,阁下功绩我已上报,不日后就有赏赐从肤施来,倒是要恭喜族长,得爵五大夫了,比我等尚且高出许多。”
而此时,怒话锋又转,指向阳缓缓说道:“阳,我知你有病,且先回去吧。”
阳大怒:“你这斯也不过前倨后恭之人,敢刑黔首,而不敢刑五大夫,我羞于你为伍,这酒不喝也罢!”
他怒气冲冲夺门而去。
怒似安慰般向陈横说道:“陈族长莫听信风言风语,同县同乡同姓氏又如何,我秦之大夫,还比不过那子虚乌有之周天子?”
白衡别过头去,险些笑出声来。
文化人就是会说话,不仅会说,还能演,阳出门,只怕不出半个时辰,城中秦卒就已厉兵秣马,等待时机。
陈横不说话,料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难不成还敢公开表态吗?
支持怒是过,不支持也是过。只要说话,就承认了谣言是真。
什么是谣言。
自然不是周天子之言,而是他陈涉为陈横陈家之人。
既不是,你为何变态。
他只能不语。
“诸君,这杯酒,还喝不?我的手都酸了。”
可站起身来,端起酒爵。
而此时,门外竟响起一阵马蹄声。
只可惜是黑夜,难见烟尘。
“要喝就喝,说的什么玩意儿,再不喝,我这酒壶都要空了!”
白衡看着那提起青铜酒壶的大汉。
这大汉几乎是每说一个喝字,就喝一杯,此时也不知喝了多少。
他起身后,其余人也跟着喝了起来。
渐渐的,只剩陈横一人未曾饮酒。
“饮!”他耳边有风声传来,随即一饮而尽。
白衡也听到这一声,可四下搜寻也难见其人身在何处。
莫非是自己听错了。
但白衡已知此次胜负如何!
从一开始,陈横就被怒压制。
或许他胸中尚有话未曾吐露,但此刻已无必要。
陈横放下酒爵,缓缓坐下:“我听闻,秦人无种,尊贵皆从战场杀伐得来,以爵分尊卑,爵高者爵,爵低者卑,而今已有尊卑之分,爵位父死子承,而今可否算是有种之人?”
白衡不知道这话的意义在何处?
尊卑并非生来有之,生来有之的是人人皆平等!
但怒不是这么想。
陈横的这句话,将矛头指向了秦律中的一个残酷的点。
爵位不会消失,除非以爵抵罪,否则只会代代相承。
相应的,还有隶臣妾。
入奴籍的隶臣妾若无立功的机会,那么一辈子都是隶臣妾,他的儿子也是隶臣妾。
如果你是罪犯,你的儿子后代,虽然不是罪犯,但会沦为隶臣妾。
终生无出头之日,无自由之身。
要说天下隶臣妾,大半都是六国战犯贵族。
在场众人也是曾经的六国贵族,只不过在灭国之前,搭上了秦国这一辆向前的战车罢了。
而始皇帝之所以不曾清算,一部分是因为顾及世家,怕动手引起反扑,从而将局势引向更坏的地方,而另一方面,需要他们这些曾经的贵族来统治六国辖内的愚民。
但现在,不需要了。
而有了陈涉这一个事做引子,谁会知道始皇帝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来一次彻彻底底的清算。那么,他们也逃不脱沦为隶臣妾,城旦舂,或是灭族亡种的命运。
注意,陈横从始至终没有代指任何人,但在场所有人心中想的却是秦人,故而一个个紧张无比地看向怒。
这是一个坑!
回答不好,就会引起在场豪绅们的厌恶,甚至是倒戈,原本中立,倒戈向陈横。
“有种自然有无种,有尊自然就有卑,陈族长也说了,尊卑是我等秦人自六国之战中杀出来的,既然能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怒特意顿了一下。
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若是敢反,诸位头颅也会如诸位之故国,亲朋一样,以亡国灭种的代价,来给秦人铺上上升的阶梯。
“陛下雄心壮志,励精图治,如今厉兵秣马,等待开春,大好功劳就在长城之外,爵位,地位,财富,甚至娇妻美妾,尽在郁孤台外,或是泗水郡中,只看诸位有无胆子,去博这大好功劳。”
“杀一人为公士,黔首得爵,如此简单。”
“事有阴阳,自然也有杀一人而夷三族的可能性。”
“一切,且看诸位,且看我等秦人之选择!”
清算,始皇帝可没有这个闲心来清算你们这些渣滓。
当然,你们若是冒头,不去做那立功的秦人,而非要去做那杀人的恶人,那么夷三族的罪名迟早会落在你们的头上。
怒这一番话,给这些心思飘动的人一计强心剂。
他看着陈横,目光里满是不屑。
这种挑拨离间的手段太过弱智了。
陈横当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显然怒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转过身去,抽出短剑,一剑将编钟砍得七零八落,散乱一地。
“秦人以战功定尊卑,以爵位定种,而非靠礼器,秦人尚武尚剑,而非钟鼓,秦人好斗好战,而非声乐歌舞,秦人有功就取,而非畏畏缩缩……”
剑身寒光,令厅中众人心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