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就是这么快。
原本说着要死在长城上的扶苏被身边的炼气士护卫架着离开了长城。
长城沦陷了。
之前扶苏保护的那些人,也成了越境而来的月氏,康居人马蹄下的一道亡魂而已,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只是可怜了此地的秦军。
从长城下攻下来,比从长城下攻上去要简单的多,如割菜一样轻松。
三千秦军,在扶苏逃亡的情况下,成了溃兵。
若非是荆童及时找出来,扛着一面黑色大纛旗,将一部分秦军聚拢起来,想必已是全军覆没,或许扶苏都不明白,为何会败得这么快!
这是秦军在边境以来的第一次失败,同时也是月氏这几十年来第一次跨过长城边境。
他们横亘在长城边上插上了月氏的狼旗,点燃了此处的烽火台。
月氏的烽火与秦军的烽火自然不同,波尔萨知道,郁孤台上的蒙恬一定能看的懂这烽火的意义。
这一次,郁孤台成了一座浮在长城外的一座孤岛,他们无路可退。
还需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来防备随时可能会从身后飞来的冷箭。
虽然有墨家铸就的城墙,将整个郁孤台修成了一座堡垒,可若是没了补给,不需要我们出手,秦军自然会失败。
届时,灭掉蒙恬,就算无法占据上郡,吞下长城,也算是极大的战功,封一个小王或许也有可能。
波尔萨仿佛看到了自己加冕为王的画面。
只是可惜,秦军不会让他这么安然的坐镇在此处,不然的话,真的能以长城为跳板,吞下整个上郡,从而图谋陇西,天水几郡,进而吞下半个秦国。
只可惜,不得其时。
波尔萨目光看向远处,只不知咸阳在何处,也不知那李信,此刻是否也来了上郡。
李信一战扬威,甚至一度超过蒙恬,成为他们最仇恨的秦人。
波尔萨认为,那不过时李信得了天时罢了,不然怎么可能打退他们强大的联军,他看着手中的弯刀。
李信,你的头颅,会成为我帐上众多酒樽之一。
……
扶苏跑的倒是快。
虽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但丢下这么多秦军在这里,这就是他的过错。
荆童的心脏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毒箭射穿,此时面色铁青,就算是法力护体,但也不能为他续命。
若非没有法力,他应该在中箭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
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此刻,他进气少,出气多,喘着大粗气,胸膛起伏不定,他意识已经逐渐模糊了,但不曾放下手中的黑色大纛旗,这面旗帜虽然已经破破烂烂,上面已是血迹斑斑,但这却是在场秦军的信仰。
契看着已经活不了多久,甚至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荆童一阵失神。
他们是如何失败的,这不值得他们去考量。
他们想的是自己是如何杀出来的。
在血色的记忆里,他只看见了一面黑色的大纛旗,在引领着他向外冲锋。
这黑色,是世界里唯一的颜色,他曾跟着这面旗帜,从秦国开始,踏上了六国的土地,他以为自己会跟着这面旗帜踏上西域,踏在月氏,康居人的土地上,用他们的生命来当做自己的军功。
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后退,从长城边上后退。
他怨恨扶苏吗?
恨,当然恨!
他们这么多兄弟,有多少人是死在月氏人手里的,又有多少人是死在自己人手中的,他都心中有数。
三千的兄弟,到了这里,就只剩了四百多人。
只剩两曲之人。
秦制,两伍为一什,五什为一队,两队为屯、两屯为曲。
他一五百主,手下兵竟不满五百人,可笑。
至于他的上官,大概都死在了战争之中。
若是没有荆童,他们应该也会死在长城边上,无人敛尸骨。
他慢慢蹲下来。
“先生,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我尽量帮你完成!”契牵起荆童的手。
荆童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像漏风的筛子一样,话到这里,就漏了,只能发出“啊,呃,嗯”之类的声音。
荆童松开手中的大纛旗,牵过契的手,将旗帜放在他的手中,然后指了指远处像一条卧龙一样的长城。
手慢慢地落了下去。
他会后悔吗?
荆童依稀间仿佛看见了扶苏落泪,跪在这里,向因为他的决策而死亡的所有人说声对不起。
但下一刻,画面一转,原本道歉的扶苏并不悲伤。
我只是做了正确的事情,我并没有错。
公子啊,你有没有看见你救下的那些人,最终死在了异族人的马蹄之下,或许未来死去的人会更多。
心不狠,怎么当得了帝王。
他的眼睛逐渐暗淡,我的坟墓会在哪里呢?
“先生走好!”契拿起手中的大纛旗,看着荆童陷入了沉思。
“我要回去!”他扛起旗,看向所有人。
他指着身后的长城:“我要回去,大秦帝国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后退的懦夫,若是长城防线拿不回来,蒙将军就会腹背受敌,我秦军数十万的精锐或许就会因此被一锅端掉。”
他话未曾说完之时,身后就有数十位士卒站了起来。
契看着手中的大纛旗,指着上郡的方向:“想想,若是蒙将军死了,败了,数十万秦军灭了,结果会如何。”
“这些蛮夷会冲进长城来,而我们则无士卒对抗,他们会长驱直入,冲进你的家,杀你家中男丁,辱你家中女眷,夺你家中财物,最后会一把火将你宅院,田地烧个精光。”
“你们愿意吗?”
无声,但众人眼中愤怒的眼神让契明白,军心可用。
之所以无声,是告诉长城边上的那些蛮夷们,我们败了,逃了,而不是磨刀霍霍,企图重新拿回防线。
“那好,诸君,请随我一同回去,用刀剑,去拿回我们秦军丢失的荣耀。”
契拔出了剑,将大纛旗插在地上,从身上拿出了一块柳木片:“现在,做最后的准备吧,若是我们当中有谁有幸活了下来,请到此处来,取走这些遗书。若是有不识字的人,可来找我,我为你们写遗书。”
这四百多人,识字会写字的也有上百人,这些人你帮我,我帮你的,花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写下了所有的遗书,也可以称作最后的家书。
他们挖了一个坑,将遗书平铺在最下面,然后在上边放上了荆童的尸体,又从身上取下了一些东西,当做是陪葬品,很快的,一座墓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他们等了许久,才等到夜晚到来。
波尔萨并没有去考虑如何安营扎寨,既然有现成的,那还费那个劲干啥。
小半人住在烽火台里,而大部分人则挤在这几百个营帐里面。
秦军的辎重此刻成了他们的辎重。
虽然秦军有趁着天黑,偷营劫寨的习惯,但波尔萨满不在乎。
这些人,早就被他杀破了胆,及时去传递信息才是正经事,哪里会有这种胆子来个回马枪。
他看到了秦军的溃逃,那也不过是三四百人而已。
而他这一次带来的士卒,就是他们的十倍不止。
五千多人,还能给这三四百人打残了,打败了不成?
话虽然是这样讲,但必有得警备他还是得做的。
不过巡逻的士卒就不这么想了。
数十个巡逻的士兵拿着锋利的刀枪,背着弓箭,走来走去,但显得格外懒撒,很显然,他们同主将一样,认为秦军不可能来劫营。
开玩笑呢?
四百人对五千人,必死的局面,傻子才会来呢?
他们正巡逻着,忽而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声音传来。
静静倾听,这似乎是一首歌谣。
当时,他们只觉得震惊。
“敌袭,秦人劫营。”
“秦人来了。”
“秦人……”
守卫的人的各种声音被一阵箭雨打断,锐利的箭簇穿过他们的喉咙,心脏,手臂,眼睛,让他们除了痛苦的呻吟以外,再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刻,他们听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声音似雷鸣一样响彻这个夜空。
“不好,快传信,敌人夜袭……”
焦急慌乱,充斥着整个军营。
“不要慌,列阵,应敌!”
首领的话尚未说完,就听见从前方前来一阵愤怒的吼声,比雷声想要响亮:“岂曰无衣……”
波尔萨见到了他这一生最为恐怖的场景。
这还是之前被打的溃散逃亡,丢盔弃甲的秦军吗?
他看见这些凶猛的秦人脱下战甲,与衣服,裸露着上半身,提着刀剑,背着弓箭,竟逆着山势打了上来。
这一刻,他经历了曾经是山东贵族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秦人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他们人虽小,却异常凶猛。
这一刻,这些秦人才是狼,才是虎,而他们,只是等待死亡到来的羊群而已。
这些西域人,再次回想起蒙恬马蹄下的那段令人恐惧的岁月。
一无所有的秦人才是最可怕,他们不惧死亡,无惧危险,冒着箭矢也要爬上城墙,斩断对方的旗帜,这次也是如此。
契扛着一面盾牌,手中握着一把刀。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是陷队之士是何时候了,但他能说,他亦如当初一样凶猛。
他的刀,砍下了一个逃亡的蛮夷,没有别在身上,他继续向前。
一个愚蠢的蛮夷挥着枪,刺向他,被他用身上的盾牌挡住,然后一脚将那人踹飞,连着走过去,砍下他的脑袋。
身后却有一杆枪穿过了他的肩膀,他咬着牙用盾牌打飞枪,同时,枪从体内飞出带走了无数的血肉渣滓,他回头,一刀从上到下,一道狰狞的伤疤卧在那人的脸上。
他继续向前,有人阻挡,就杀人,就算受伤,也不能停下。
这就是陷队之士。
除非爬上城墙,斩下旗帜,将对方营地凿穿,否则在生命终结之前,永远也不可能后退。
秦军在向前,悍不畏死的向前,就算受伤,就算是爬也要前进。
五千敌军竟然被这四百,不,是两百人打的节节后退。
波尔萨愤怒不已,他亲自冲阵,斩杀了许多秦军,但这无法挽回下属们心中的恐惧。
秦军,曾把他们揉碎,像践踏泥土一样踩着,这是恐惧,是梦魇。
他们竟生出了后退逃亡的想法。
波尔萨继续冲阵。
忽然,有人丢出一根长枪,刺穿了他坐下白马的脖子,鲜血比夕阳还要美丽。
他刚刚倒下,就见一中年男人走过来,挥刀砍下了他的头颅,这时,他才发现,他竟是唯一一个冲阵的人,原本应该保护他的近卫竟早已后退。
他终究没有见到李信,也无法砍下他的头颅,他的人头反而被人提了起来。
契举着波尔萨的人头。
“与子同仇!”愤怒夹杂着欣喜,伴随着这一颗头颅,竟成了压倒敌军的最后一棵稻草。
一面倒的杀戮开始了。
这帮秦人,此刻成了虚弱的猛虎。
冲着几千个健康强壮的联军杀去。
联军节节后退,最后退到了长城边上,越过烽火台,就到了长城境外,这时,才有人回过神来,竟开始组织起手下反扑。
他提着一把刀,砍掉了几个不断后退的士卒。
“别退,对面只有两百多人,杀了他们,不然,我们只能作为败军回去,想想我们会成为什么,奴隶,最低下的奴隶。”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大些,边说也边杀身边后退的下属。
“一个秦人的头颅,能换取牛羊十头,一个奴隶,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随我杀!”
前面的士卒随后没有听到,但后面的人听到了,他们被说动了,也平静下来开始思考,然后回头,前面有人后退就杀,渐渐的,联军军纪开始恢复正常,他们开始反杀。
像一片乌压压的黑色暗流渐渐淹没了剩余的秦军。
契的眼睛逐渐暗淡,身子逐渐倒下。
他伸出手,近在眼前的联军的旗帜最终没有拔下来,但黑色的大纛旗已经插在了城头。
这面旗帜,永远也不可能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