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刻钟亥时,侯聪把手里正在看的旧档案放下,抬头来看见了青松带进来两个人——莫昌与白衣。
一个穿着太监的衣服,一个穿着宫女儿的衣服,倒是挺合身。
“哪儿来的?”
“浣衣局偷的。”白衣说,脸不红心不跳。这个时候真想把宇文长空抓过来,兄妹俩个捆在一起打一顿啊。
“你倒是在这宫里过得挺适应的。”侯聪嘲讽她。接着站起来,靠近了,又多看了这两个人一眼。
白天的时候,他求着一个挺喜欢自己的宫女儿,去递了话儿,说看旧档案的时候发现了一点儿太后娘娘或许会感兴趣的闲话儿,约了今晚亥时入见。
侯聪拿上了自己找到的资料,前面走着,青松跟在后面,向白衣挤挤眼睛,四个人穿过夜色,走向倚兰殿。
值班的兰台戍卫,看到侯聪身后跟着自己的小厮,还有两个低着头的宫人,按照太后的命令放行。
踏上刻心湖上的木桥,莫昌的心情反而平静无比。一步步走近,他一直低着头。这里很早就修建了,空着的时候,他还和莫荣、艳阳以及另外几个弟弟来玩过躲猫猫。
一个太监领着他们到了太后日常起居的小小室内,正是那几天她召见侯聪的地方。
没想到,太后看到四个人一进屋,就让身边人退下了。
四个人行了礼,听到“起来吧”三个字。
接着,就听到太后说,“昌儿来了。”
莫昌抬起头。
一年多没见的母亲,别人看不出来,但自己觉得她老了些,瘦了些,眼角多了些憔悴。
到底是亲娘,她虽然并未预测到儿子会来,虽然莫昌穿着太监的服色又低着头,可是她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你说神不神。
这一点,莫昌明白。
早已没有娘的侯聪和白衣也明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你胡闹什么,乱穿成这个鬼样子!真要见我,就捱不了这一时嘛?”太后说着,口气里也没有真的怒气,或许她一直都是这样对莫昌的,外人看起来还是温柔可亲的,但是对于一个极度渴望母爱的孩子来说,确实冷淡了些。
所以莫昌没说话。
太后睃了一眼侯聪,“小侯将军不错嘛,在我面前搞怪。哼。都坐下吧。”
侯聪没敢从命,“娘娘母子们久别重逢,属下——”
“得了,他从我肚子里出来之后,我们娘俩儿就没单独呆过,没有别人,反而不习惯了。”
青松、白衣依旧站着,侯聪和莫昌在太后面前并不自在地坐下了。
莫昌苦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我该高兴呢,还是该哭?这么说,儿臣依旧是母后亲生的,不能梦想有个热络的亲娘,对我好了。”
太后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个样子啊,真像先帝。非要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吗?”
莫昌立即替父亲辩护,“父皇怎么了?父皇贪心过什么?父皇哪里对您不好?”
太后也直直地看着莫昌,“我听说你去林家了。你看,我像她们家的女儿吗?我无名无姓,与小侯将军家的先帝之间的关系,和眼前这位姑娘与你家大公子,恐怕有些像。”
白衣忽然抬起头。
太后端详着她,笑了笑,“长得确实不错。听说你功夫也好。论起打架,我比不上你。多年前我奉皇命南下,很快被你爷爷发现了身份,拿了起来。”
太后接着看了看侯聪,“你找到了些东西,也猜到了些东西,不过没想到这些吧?”
接着,太后依旧看着莫昌,“你父皇亲自审讯我,不舍得我死。是白大人出了主意,先送到林家,养了一年,后来随着林贵妃一起入宫。他还说为了解我思乡之情,要统一天下,带我回大桐。大桐有什么好回的?我只想见到大皇子而已。”
太后看着桌上的镇纸。
侯聪究竟还是想问自己问的话,“白深一家被捕,是您的命令吧。所谓贪腐,并非事实。贵国先帝爱您非常,只有一件事瞒着您,密道。皇宫与太子府的密道,由白大人亲自负责,是阳献王殿下和他的父皇之间的秘密。三千贯钱,是白大人用来修太子府密道的。您认为贵国先帝与白深大人有什么密谋针对理国,为了逼迫这个秘密浮出水面,用自己在朝中掌握的势力做了这个布局。一开始害参与营造的秦家,被白大人救了。后来就抓白家,却没人救白大人了。可叹的是,白家的人都死绝了好几年,太子才出宫开府,您没猜到白大人忙的,与几年后才使用的太子府相关。”
成国先帝当然想过救白深。
不过,抓人容易,放人难。
理国和成国的皇帝,都面临同一个问题:皇权没有那么强。他们的祖先,当年几乎同时起兵,从平国皇族手里抢天下,一个在北边面临军事贵族系统的掣肘,一个跑到南方面临“收留”自己的江南豪族的脸色。
白家由林皇后布局、下令,方无畏、孙琦等人执行抓捕后,由于白深是极度忠实于林皇后夫君的鹰犬,通过细作的运作加强皇权,控制百官,成国的各大家族绝对不允许皇帝找到合适的办法把白家救无罪释放。
“所以啊,我是你的仇人,你的情郎帮你查的,差不多。”太后看着白衣,缓缓地说。
白衣的脸上毫无波动,她问出的话,似乎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不是关于白家,而是关于莫昌,“您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儿子?”
白衣对于白家的往事没有兴趣了。
连她自己都替理国卖命,还管成国的陈年纠葛什么?
何况,当年的祖父未必不知道真相。他若是尽力一搏,未必活不下来。但他选择了去死。
白衣又问了一遍,“您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儿子?”
这一次,她的声调和缓了些,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劝说。
莫昌吃了一惊,因为居然从太后的眼角看到了一痕泪。
“我生下他来,他就被抱走了。当时的惠盛太后,知道我不是林家的女儿,不想让他在我身边长大。我要是表现出对孩子的一点点在意,对他,对我都不好。你问我爱不爱他,我也说不上来。我自己不是在亲娘身边儿长大的,也不知道娘亲爱孩子是如何的。话说,近来,我在怀里抱着猫,觉得也挺亲近的。你问我爱不爱他,我没法告诉你,但是,他父皇去世的时候,我本来死死抓着玉玺不放,想等我亲儿子回来,是禁军一个兵士从我手里抠走交给莫荣的,我能怎么办?”
全成国都看到了太后身为先帝遗孀对莫荣的支持。没人见过另外一幕。
太后拿着锦帕子擦擦眼泪,向莫昌伸了伸手,莫昌踌躇了一会儿,站起来,走过去跪下,握住。
“孩子,你别指望在我身上,有旁人的娘的那种亲昵的感情。我也没什么可给你、可帮你的。有件事,我瞒了所有人,但是,今儿要告诉你,你除了是先帝的亲儿子,也的确有林家的血统。”
这句话,又出乎了侯聪、白衣和莫昌的意料。
她不是林家的假女儿吗?连林家和林贵妃,都这么认为。
太后凄然笑笑,“白姑娘,我说过我和你像。理国的细作、刺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三岁的时候,由南下选孩子的宇文家从林家偷走的。在林家养着的那些日子,我找到了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在脑子里牢牢记住的东西。我只是没告诉我父母甚至我亲妹妹这些,让他们以为我死了,最好。可是,”太后看着莫昌那个,“有一天,这个如果能帮到你,你就说出来。如果我活着,我会替你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