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这样在落雪的山道上走了许久。
自从在平妖署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冯易殊很少像今天这样与姐姐长谈——以往的聊天总是他在讲,阿姐在听。
然而今日不一样,当冯嫣向他言说她这段时间以来与瑕盈的周旋,冯易殊忽然觉得,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姐姐的身上苏醒了。
他并非没有见过这样的冯嫣,只是他太习惯看到姐姐静谧又温婉的那一面。
阿姐把先前他缺席时,众人讨论过的事情和他重新复述了一遍,顺便也带上了一些她自己的理解。
他原本很好奇殉灵人中的主要成员以及他们这些人的天赋,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正因为这些细节是机密中的机密,所以匡庐供词里的绝大部分的内容,至今也只有孙幼微和杜嘲风两个人知道,没有对外透露过。
冯易殊的言辞之所以能够取信,正是因为他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准确地描绘出了与阿予有关的那个部分。
“所以阿姐你到现在也不知道瑕盈当初究竟是用什么手段把你带走的?”
冯嫣点了点头。
“太玄乎了吧……”冯易殊咕哝道,“那他现在是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说,我猜他可能是暂时回漠北了。”冯嫣答道。
“去漠北干什么?”
“……散心?”冯嫣不确定地答道。
“这种紧要关头跑去散心?”冯易殊不可置信地想了想,“那他们也太随便了……”
“这是我们的紧要关头……却未必是他的。”冯嫣轻声道,“我感觉瑕盈安插私人的手段是一绝,他人不在这里,未必就不能把握这里的变化,五郎所在的平妖署不比其他地方,还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惕才好。”
“我知道。”冯易殊答道,“这个哪里还用阿姐来提醒我。”
“那就好啊。”
看着阿姐忽然又和缓下来的表情,冯易殊突然想起来,以前娘经常说,你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是一起长起来的,怎么性情差得这么大。
如今想来,哪里差了什么呢?
他们这几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不管平日在待人接物上如何不同,内里哪一个不是固执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
小七是这样,阿姐是这样,他自己也是这样。
虽然今日冯嫣与他说了许多,但冯易殊能够明显感觉到,在阿姐那里,还有很多水面以下的东西,她一句也没有提。
……
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候,冯易殊打算回去了。
他原想先送冯嫣回她所在的宫舍,但阿姐只是摇头,说难得见到岱宗山的雪景,她还想多在外头走一走。
冯易殊看了看这天寒地冻的山道,“那阿姐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帮你把魏行贞喊过来——”
“不用,”冯嫣笑着指了指前路,“他就在前面。”
冯易殊狐疑地看了看前面寂静无人的山路。
“去吧。”冯嫣轻声道,“不用担心我。”
冯嫣站在原地,目送五郎沿着来时路返程,他一路上频频回头,每当这时,冯嫣就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等到五郎的身影完全消失,魏行贞果然很快就再次出现。
他手里多了一件大氅,直接抖开披在了冯嫣的肩上。
“怎么聊了这么久?”他伸手轻挥,便拂去了所有落在冯嫣身上的积雪,“冷吗?”
冯嫣摇了摇头。
夕阳沉落以后,天色慢慢阴沉,雪也下得更大了些。
他们向附近经过的宫人借了一盏灯笼,而后沿着另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慢慢往回走。
两个人没有打伞,起初魏行贞还像从前挡雨一样,挡着夜里的雪落在冯嫣的身上——直到冯嫣发现自己在雪地里走了半天,身上还干干净净的,才发现头顶多了道屏障。
她那时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不要这个。”
“要的。”魏行贞把冯嫣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天这么冷,等雪把衣服浸湿,再折腾就晚了。”
“但我——”
“雪地里的白头算什么,”魏行贞轻声道,他笑看着冯嫣,“我们不用这些虚虚实实的意头,也可以一直走下去。”
冯嫣先是怔了怔,既而笑起来,也不再坚持什么。
今晚没什么风,雪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两人很快就回到了孙幼微指给冯嫣的宫舍。
这与冯家在岱宗山上的山居自然无可比拟,但比起昨夜被关禁闭的地方还是好了许多。冯嫣很快给自己换了身衣服,宫人们见二人回来,也迅速传来了晚膳。
在他们进出的空隙里,厅堂里的灯被迅速点亮。
这里不比家中,有些规矩并不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尽管孙幼微曾经留过旨意说一切从简,不过有些繁文缛节还是省不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也许是被调派到冯嫣身边伺候的宫人一般都入宫不久,而且也只在外间活动。
魏行贞解下领口的衣带,把御寒的厚披风递给近旁的仆从,他很快发现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你们在看什么?”魏行贞颦眉问道。
原本目光游移的几个宫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动作的失礼,顿时跪在地上求饶。
魏行贞正觉得莫名,要他们抬起头来答话,可这一回反而没有一个人敢看他了。
“行贞?”里屋的冯嫣有些在意地喊他的名字,“你那边怎么了?”
魏行贞站起身,大步走进屋内。
“没什么,就是感觉外头的那几个宫女太监有点奇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冯嫣面前,话音还未落,就见冯嫣也突然望着他的额头,不动了。
“怎么了?”魏行贞问道,“为什么也这样看着我。”
“别动,我看看……”冯嫣靠得更近了,她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了擦他的前额,“哎,这是怎么弄的,回来路上还没有呢。”
魏行贞正想开口问怎么回事,冯嫣已经转身给他拿了一块铜镜过来。
他对镜低头,见自己的左眉上方多了一道倾斜的狭长红纹,好像某种奇怪的花瓣,又像是不小心划破的一道伤口。
魏行贞挑起左眉,手指沿着斜纹轻轻捋了一遍。
“嗯?这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