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镇国公府的马车上,冯嫣与魏行贞相对无言。
魏行贞一直望着车窗外的风景行人,冯嫣则用余光打量着他。
这个人的身边安静极了,坐在他身边,就像是坐在雪后的山林之中。她半点也感受不到魏行贞的心绪,没有喜怒,也没有哀惧。
“你一早就备好了这辆马车?”冯嫣忽然开口。
“嗯。”
“难道,魏大人早知今天会出这样的乱子?”
魏行贞沉默了片刻,还是点头,“……是。”
这样的坦诚是冯嫣没有料到的,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只树妖,也是魏大人的朋友么?”
魏行贞很快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它……夫人怎么会觉得那只树妖是我朋友?”
冯嫣抬眸,认真地望着魏行贞的脸——然而这并没有用,魏行贞的周身一片迷蒙,她还是什么也觉察不到。
冯嫣收回目光,“没什么,就是一个直觉罢了……冒犯到魏大人了吗?”
“不会。”魏行贞答道,他颦眉想了想,“夫人的直觉一向很准,或许我真的和那只树妖有过接触也未可知,我会去查查看的。”
冯嫣不由得侧目,“……谁与你说的我直觉很准?”
魏行贞没有回答,只是又看向马车的车窗之外。
“前面就要到了,夫人若是——”
“我听不惯这个称呼,”冯嫣淡淡道,“还请魏大人,直接喊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冯嫣隐隐觉得,近旁魏大人的神情有些变化。
她仍以余光望着身旁的魏行贞,只见他喉咙几次微动,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真是个怪人。冯嫣想着。
马车停稳,魏行贞先行跳下地面,而后转身扶冯嫣下车。
两人握手时,魏行贞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迟疑似的轻声开口。
“阿嫣慢一些。”
……
下车之后,冯嫣与魏行贞一并缓步踏入镇国公府的大门。
然而奇怪的是,从进门到穿庭过院,冯嫣几乎没有见到几个家丁的影子,偌大的庄园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几个人在守着。
夏至日的上午暖阳融融,映照得这府邸里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在这样万物生长,又寂静少人的地方,冯嫣再一次感觉到久违的闲适。
镇国公府平日就这样吗?
她伸手轻抚曲桥的扶栏,这纤尘不染的质地,让冯嫣很快否定了先前的想法。
大概又是魏大人的安排吧。
魏行贞带着冯嫣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子里站着两个大约六七岁的道童,两人看起来都有些生涩和胆怯,见冯嫣和魏行贞来了,两个道童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冯嫣忍不住颦眉,这真是奇了……
在冯家的时候,她的院子里没有一个常驻的下人,冯家的仆人们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去冯嫣那里,送饭铺床,添补茶叶,抱走换洗的衣物被褥之类——但从来没有人会在冯嫣那里久待。
因为冯嫣不喜欢。
要在家势显赫的冯府当差,不仅仅手脚要利索,脑筋也转得快,要懂得看主子眼色,拿捏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些在森严的阶层之下打磨出来的生存智慧,固然能让一些聪慧的佼佼者在冯府站稳脚跟,但这样的两幅面孔,却最让冯嫣感到疲倦。
她清楚自己的何不食肉糜,因而从不当众拆穿任何人编织的盔甲,但也从此划清了地界,在冯府的西北角过起了离群索居的日子。
然而,孩子们却是个例外,即便孩童顽皮、吵闹,但终究还是不懂得如何藏匿心事。
大部分的孩子喜怒都在形外,不像大人总是把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沤在心里——最后沤出许多连他们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恶意来。
冯嫣讨厌与人亲近,但多数时候却不抗拒和孩童们待在一起——这一点,想来魏行贞也是知道了,才会安排两个道童在这里等着。
冯嫣看向眼前的两个孩子,或许是因为在山中长大,这两个道童身上仍带着山野的灵气。
“你们是谁?”冯嫣轻声问道。
两个道童彼此看了一眼,一人端端正正地作揖,答道,“我们是奉师尊之命,来府中暂时陪伴首辅夫人的。”
“陪伴我?”冯嫣垂眸,“不需要的……你们去别处玩吧。”
说着,冯嫣已经推开了门,一个人走进了屋中。两个道童愣了一下,目光追着冯嫣看向屋内,然后又带着不解看回仍在屋外的魏行贞。
“大人,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去喊外面的人打些水来吧。”魏行贞轻声道。
“喔,好啊。”两个道童应声跑开了。
魏行贞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往东南方向看去。
看天色,辰时该是已经过去了。
……
屋内,冯嫣已经在坐塌边静坐,魏行贞进屋后走到她的对面,也席地而坐。
两个道童很快提了水进屋,然后又悄然退下去,将屋门从外头带了起来。
茶几上摆着茶具和几罐今年的新茶,天青色的瓷罐上裂着冰片一般的纹路,冯嫣的手轻轻抚过罐壁。
“这样的龙泉青瓷罐,我母亲也有一个。”
“是吗。”魏行贞双眉微颦,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良久才轻声道,“那……很巧。”
风从窗外缓缓地吹进屋中,树叶的沙沙声与虫鸣,让这个上午显得格外安宁。
冯嫣直起腰,开始拣炭煮水。
“那个茶罐,被我母亲视作珍宝,轻易是不动用的,”冯嫣轻声道,“每年只在谷雨前后,当她邀上三五好友到家中小聚时,才会用茶罐盛着应季的太湖碧螺春待客。”
“明前的太湖碧螺春,很难得了。”魏行贞轻声道。
“是啊,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大概也就只有我们冯家的碧螺春,年年都没有断过。”
冯嫣垂眸望着一旁的炉火。
“我小时候就听说,想要制出上品的碧螺春,所采的茶芽就只能取茶树上最嫩的那一小部分……而六七万个茶芽才能炒出一斤的成茶,所以每年的碧螺春总是千金难求。”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些上等的碧螺春,茶农自己是不会喝的。”冯嫣轻声道,“他们会把茶树上剩下的老叶摘下来,发酵、烘焙……制成红茶,也香得很。不过更重要的是这茶便宜,名字叫……”
“碧螺红。”魏行贞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