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从小街回来后,情绪非常低落,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不想出门,直到天黑时,爹从小漳河回来,告诉二姐,说二姐的户口转移问题已经解决,那边已经打了迁移,他明天就拿着那迁移证明去大队上户口。爹还顺便告诉二姐,说那个傻子将被作为大队里的一个五保,由公家供养。二姐不在那个家,那傻子虽然饱一餐饿一顿的,还不至于会被饿死。
爹的努力,一下子解除了二姐的那个让她非常害怕的顾虑,也让二姐慢慢走出小街遭遇刺激的阴影,渐渐变得平静下来,只是很少说话。久而久之,大家见二姐只是很少说话,却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势态,也就渐渐地放心了。
就在大家开始对二姐放心,日子应该越来越好的时候,大姐的突然出事,让大家刚刚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大姐的出事方式,不是象二姐一样引爆自杀,而是绝食。
七天前的一个晚饭时,大姐信心满满地对爹说,爹!大队里不是成立了宣传队吗?我要去报名当演员,我要演小常宝!
爹虎着脸说,当演员?你想当演员?好端端的,你怎么想到要当演员?
我就想当演员嘛!大姐撒着娇说。
不行!爹说,演员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别人能当,你不能当!
大姐就很想不通,就说,凭什么别人能当,我就不能当?
爹态度强硬地说,你不能当就是不能当!我说的!
爹也知道他说这话没有道理,但爹心里很清楚,如果让大姐去什么宣传队当什么演员,大姐就很可能名誉扫地,尽管那时候的大队宣传队很红,在宣传队里当演员的也多的是,思想任何封建的爹却对唱戏这个行当心存厌恶,尽管爹自己很爱看戏,并且常常陪着妈去看戏。爹反对的当然不是演戏本身,而是大姐如果去了大队宣传队,就会被人看成是那种会犯作风错误的女娃子。爹对别的可以随便,对名声的任何一个方面却是非常看重的,甚至要被他的命都看得重。尽管爹心里其实也明白,大姐虽然长得漂亮,却不是那种水性扬花的浪荡女子,爹还是害怕大姐走进那个小伙子和大姑娘扎成堆的宣传队。但是,面对大姐的要求,爹不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更不能说他要反对宣传队,因为那是政治问题,立场问题。因为这种种原因,爹就只能态度强硬地阻止大姐的想法,并不说出他真正反对大姐去宣传队的原因。
大姐就生气了,就掉眼泪了,她把刚刚拉到嘴边的一碗饭推开,并象是抗议地将筷子也扔下了。
爹被激恼了,说,不吃饭还吓得着我?不吃正好省一口,让大家吃得饱一些!
二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退出吃饭的大桌子,含着眼泪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很快把房门闩上,躲在那房间里哭了起来。
妈从灶间出来,看到这一切,就骂爹说,有话不能好好说?娃子正吃着饭呢!有话不能让娃子吃完了饭再说?
爹也意识到自己态度粗暴,没有跟大姐好好说。
妈接着对爹说,你这样一蛮三分理,打击娃子的积极性,让娃子咋想?
妈的话一下子提醒了爹,爹因为一直因为是亲爹,没有多想,妈的提示,让爹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敏感点上。在爹和妈的心中,这个家里有一个不被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对别人来说,可能不是什么秘密,但对这个家里的大姐二姐来说,却是一个不能道破的秘密。
在七姐妹中当中,大姐和二姐并不是妈亲生的,而是妈之前的那个妈生的。那个妈生下二姐不到一个月,就得月产病死去了。妈是爹娶来的第二个女人。妈嫁给爹后,就跟爹约法三章,为了不让大姐和二姐产生对父母的某些嫌疑,爹和妈就共同守护着这个不想让所有娃子知道的秘密。也正因此,爹和妈就对二姐的送人和二姐的遭遇怀有深深的内疚,而这一切,都是我们那些哥兄姐妹所知道的,只有我这个后来出生的鬼才知道。
秀秀不就是想去宣传队唱个戏吗?妈说,你让她去就是了!去宣传队当个演员,又不是偷盗当强盗,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懂什么?爹没好气地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妈一针见血地说,别人家的娃子,别人放不放心,是另外一码事,我们家的秀秀,我一百个放心!
爹没想到妈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内心,就显得有点尴尬。他叹了一口长气,摇了摇头,说,男人家考虑的事,你女人家不懂!很多方面,正因为这个,才不能那个!
妈懂得爹的意思,正因为二姐不是妈亲生的,他这个当爹的才要把好关。如果将来万一大姐出了事儿,他这个当爹的现在不拿出一个明确态度,不仅他这个当爹的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还会连累到妈。
妈可没有爹想得那么复杂,但经爹这么一提示,妈反倒犹豫起来。如果万一将来大姐在宣传队里出了啥事儿,她这个当后妈的,这时候没有跟爹想一样多,恐怕大姐会另生疑心的,尤其是如果哪一天一不小心,让大姐和二姐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她现在的这个好心,恐怕要被大姐误当成是害她之心了。
妈就不再坚持她的说话,她以一个不当家的女人身份,退出了这场争夺战。
大姐一说绝食就绝食,凭妈怎么劝说,凭姐妹怎么求她,她就是不张嘴,并一连饿了三天。
眉清目秀的大姐,自那日去小街玩了一会,回来后整个人就象在小街上着了迷一样,有事没事,她就对着镜子在照。本来,一个姑娘家爱照镜子,也不是什么异常现象,况且大姐本身就长得那么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照镜子,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只是,大姐爱照镜子跟别人不一样,她爱照镜子,不只是因为爱美,还因为她有一个愿望,她想成为一个让不知有多少人羡慕的演员!
很早的时候,大姐就有这个愿望,甚至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大姐就渴望将来能成为一个演员,但那时候大姐正在读书,不敢向爹提出这个想法。后来,有一次,县剧团的下来演样板戏,大姐在戏场的后台上,看到那些演员其实长得并不比大姐漂亮,他们能够当上演员,她怎么就不能呢?听说那些演员是县剧团的演员,大姐就想进县剧团,但大姐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大姐虽然知道自己有个当大队干部的爹,但想要进县剧团,爹这个身份是帮不上任何忙的,到头来,她也只是痴心妄想。
让大姐想不到的是,她只是到大队宣传队去当个演员,爹又是个曾经的大队会计,这个老面子无论是哪个大队干部,都会卖的,而爹却不同意。
大姐当然没有想更多,她只是觉得爹不同意让她觉得不好想,爹一个文化人,又爱讲古书,大姐想着别人可能会不同意,爹不会不同意,因此,她当初可是抱了很大希望才向爹开口的,她以为爹一听就会同意,没想到爹不仅不同意,还这么反对。
大姐越想越气,就开始绝食。她想通过绝食的办法,来逼爹同意这件事。因为大姐很清楚,爹不同意,这事就没影儿,她不只是要爹同意,还要爹去找大队干部说情。大队虽然知道自己有基础,但想去大队的人多的是,又能当演员又有工分,这事谁不愿意?只怕没这机会呢!
大姐就继续绝食,一直饿到第四天的时候,大姐差点挺不过去了,但大姐知道如果这时候放弃,就等于自己打败了自己,她咬着牙关继续坚持着,一直坚持到第五天。这时的大姐,已经筋疲力尽,连说话都没有声音了。
妈照例给大姐端来东西,大姐不吃,妈就求着大姐说,我的儿,你吃了再说好不好?大姐摇了摇头。妈就给大姐端来一碗糖水,对大姐说,你不吃东西,就喝点水行不?大姐望着那碗糖水,喉咙里象伸出了一只迫不及待的小手,但大姐还是躺着不动。
妈就求几姐妹上去劝大姐。大姐就对大家说,你们要真有帮大姐的心,就去说说爹,爹要是同意了,我就吃饭!否则,我就是饿死,也不起来!
大姐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只好回头去求爹。爹想了想,他感觉到大姐有可能扛不住了,便对众姐妹说,你们就死了这个心吧!我是怎么也不会同意她去当个什么演员的!你们女娃子谁也别做这个梦!自古到今,戏子是最被人看轻贱的!
爹的最后一句,给了大姐几乎致命的一击,也让大姐下定了更大的决心。大姐饿到第七天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时候,被惊动的就不只是我们这一家人,还有我们这个山村里的所有人。大家都过来骂爹,说爹死板,说爹这么封建意识,不配是一个读古书的文化人。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仗着辈份,开始指责爹的不对。二哥甚至给爹拿来两包纸烟,算是给爹一个重要的礼物了。
爹有些坚持不住的时候,妈就跪地哀求,说,你就高抬贵手,救娃子一命吧!娃子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跟着去了!
爹叹了一口长气,说,这事我可以不管了,但要我这个下了台的老干部,去求那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大队干部,等于是要我的命!
爹虽然拒绝了去求人说情的事,但终究算是松口了。
妈把这些话告诉了大姐。大姐就喝了一口水,然后对妈说,爹不愿意去求人家,算了,我自己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