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从咸宁侯变成了水手,从天堂落到地狱,也没有这么快的速度啊!
仇鸾都傻了,他觉得就算朱厚熜宠信王岳,也不可能毫无底线,毫无原则吧!怎么也会给他个分辨的机会,不就是说句过火的话吗?
又能怎么样?还能真把人往死里弄?那就不是王岳,而是刘瑾了!
只可惜,事实教训了仇鸾,嘉靖的反应就是那么无原则,无底线!
怎么样,不服气吗?
仇鸾额头上汗水流淌,沉默半晌,才磕头作响。
“陛下,臣父为了大明出生入死,立下泼天战功,臣承袭爵位,自始至终,无有差错。前者,臣求取大同总兵,遭遇王大人反对。他本蓟镇提督,臣为大同总兵,他如何能置喙?臣,臣心中不服,故此胡言乱语了几句……若是觉得臣有罪,自然治罪就是,可,可为何要把臣发配海外蛮荒?让臣死无葬身之地?臣,臣不服气啊!”
仇鸾这番话,还真是让人略微惊讶。
他把所有事情都挑明了,反而让人觉得他挺冤枉的。
身为一个武夫勋贵,将门子弟,谋一个总兵又怎么了?你王岳能给自己的老爹谋求侯爵,凭什么别人就不行?
合着这天下不姓朱,改姓王了?
断然没有这个道理啊!
群臣虽然口不敢言,但心有怨愤,却是遮掩不住的。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种情绪早就在酝酿,而如今差不多到了爆发的关头。
拓地五千里,本就荒唐,你们干得出来,就要允许人说!不然大明朝还有半点道理可讲吗?
大家伙隐隐都把矛头对准了朱厚熜,就看皇帝怎么裁决吧?
如果还是一味包庇王岳,还是一味由着性子胡来,那就是跟正德一般不二!别以为你斗倒了杨廷和,独揽大权,就一定能赢。
太祖爷当年杀了十几万人,太宗皇帝铁腕治国……结果怎么样?文官集团不还是笑到了最后,大家伙会惧怕你的威势,但未必认同你的做法,好歹我们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肚子里的道理一大堆,想让我们当没心没肺的傻子,那是不可能的!
……
朱厚熜扫视所有文武,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果然会这样,王守仁真是当世圣贤,把什么都看清楚了。
朱厚熜缓缓站起,负手而立。
“朕——是大明天子。”
皇帝缓缓开口,大家伙一愣神,心说又没人把你当成赵宋皇帝,说这废话干什么?
“何为大明?”
朱厚熜笑吟吟自语道:“明者,日月也!太祖皇帝出身寒微,于乱世当中,不过一浮萍耳!然则元廷无道,视百姓为鱼肉,划分四民,汉家儿郎沦为奴仆,比牛马尚且不如。黄河泛滥,千里赤地,百万生民命悬一线。百姓手无寸铁,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战中原,战两淮,战高邮,战江南……万里疆土,处处烽火狼烟,亿万百姓,谁人甘为奴仆?太祖爷便是在这样一群英雄豪杰之中杀出来的!多少猛士,血洒山河!破腹流肠,尚且死战不休,头颅飞溅,身躯不倒!”
“这就是大明!从血火中杀出来的江山,靠着鲜血堆出来的社稷。所以咱们大明的脊梁最硬!不用女人的胸脯换和平,不拿钱帛贿赂寇仇敌人。不委屈屈服,不割裂疆土……以九五至尊,坐镇边塞之地,不许北虏涂炭子民百姓……”朱厚熜说着自家的历史,都觉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试问秦汉以来,哪一朝,哪一代,有大明立国之正?
没有!
咱老朱家就是这么牛!
三代以下,唯有大明。
有人吹嘘两宋文治,拼了老命论证正统……问题是有用吗?与其浪费吐沫星子,不如想象怎么收复燕云,拿不回来,说什么都是扯淡,怎么粉饰太平也没用。
朱厚熜的慷慨陈词,让许多大臣都颇感震撼,皇帝陛下虽然年轻,但能讲出这番话,真是有些东西啊!
虽然还不至于肃然起敬,但也侧耳倾听,丝毫不敢马虎。
“朕近日读太祖太宗实录,颇为感慨……洪武永乐,乃是我大明盛世巅峰。可朕再往下读。却不免心生犹豫,总觉得自己所读,还是大明吗?怎么有点赵宋的味道,难道我大明皇帝都改姓赵了不成?”
群臣一听这话,简直跟中邪了似的,傻傻看着朱厚熜,老杨一清张大了嘴巴,其余重臣更是目瞪口呆,费宏和石珤就想要挺身而出,劝说朱厚熜。
哪知道皇帝陛下用手一摆,拦住了群臣的声音。
“朕未尝胡言乱语,尔等不妨想想,弃大宁都司,弃河套,弃交趾,停止下西洋,毁掉海图,毁掉宝船……大明朝步步后退,有朝一日,是不是也要把北京城扔掉,跑到江南,当一个偏居一隅的小朝廷?”
“许是朕想多了,可大明朝疆土日渐萎缩,却是事实!”
朱厚熜扬声怒斥,“兵威不在,民生更加凋敝。太祖爷出身寒微,故此最懂民间疾苦,抑制兼并,体恤小民。可是到了如今呢?在册土地田亩,不及国初的一半,各地流民,数百万,上千万!朕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没有像太祖一半雄才大略的人物,朕也不知道几时会有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一起来反对朕这个皇帝?推翻大明的江山!卿等,你们知道吗?”
扑通!
杨一清跪倒地上,老泪横流,满脸羞愧。
“陛下,仁德爱民,励精图治,皆因臣等无能,以遗君父之忧……正所谓君忧臣辱,老臣忝列首揆,不能匡正去邪,为君解忧,情愿致仕回乡,请陛下恩准!”
朱厚熜这番话,能恐怖到让老油条都怕了,足见威力之大!
只是朱厚熜似乎还不满足,他主动过来,伸手拉起了杨一清。
“阁老,这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在朝为官几十年,德高望重,睿智无双,有些事情,看得最为通透。当然了,还有刘老大人,还有谢阁老……朕今天请大家伙过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们推心置腹,好好聊聊。”
朱厚熜含笑,“大家伙不要拘谨,朕知道你们都是饱学之士,满肚子的学问,历代的兴衰治乱,都在你们心里装着,给朕解惑不难……朕,朕只想请教大家伙,能不能告诉朕,为什么大明江山,从洪武永乐之后,竟然有了两宋的味道,虽然表面上还有那么一点气象,可说到底,都是强撑出来的,说白了,就是自欺欺人,你们以为有没有道理?”
岂止是有道理,简直太有道理了。
只是这话能随便说吗?
品评朝政得失,议论天子,又有几个脑袋啊?
朱厚熜见众人迟疑惶恐,就又随手指了一下仇鸾……“朕就拿他举个例子,替大家伙开个头儿吧!”
朱厚熜突然呵呵一笑,“朕让你去当个水手,前往昆仑洲,你不服气。说朕是想杀你,你有功劳,贵为侯爷,不该如此对待,话里话外,还说王岳嫉贤妒能,陷害你!”
“那朕问你……你知道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的事情吗?”
“这个……臣……知道!”仇鸾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
“三宝太监不过是一个阉人而已,他多次出海,行程何止数万?他可曾一下子就死在海上,尸骨无存了?应天牛首山的坟,是给谁建的?”
“臣,臣,无知!请,请陛下降罪!”仇鸾趴在了地上。
朱厚熜冷哼,”你不是无知,你是无胆!你自诩将门之后,却连一个太监都不如!仇鸾,要不然你就给自己一刀,朕让你到司礼监当秉笔如何?”
此话一出,仇鸾脸都绿了,而更让他绝望的还在后面。
“皇爷,奴婢本不该说话,可这般无胆鼠辈,司礼监也是不要的,他进宫最多能刷马桶!”
听见没有,连太监都瞧不起你!
仇鸾羞惭愤怒,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整个人匍匐地上,已经瘫了。
朱厚熜怒骂道:“黄锦,你这个奴婢,也敢吓唬朕的大臣吗?”
黄锦梗着脖子,不服气道:“皇爷,若是连奴婢都能吓唬,让他去大同领兵,还不被小王子吓得尿裤子了!”
嚯
真是好有道理!
黄锦还不肯罢休,“皇爷,奴婢们最敬重岳爷爷,他老人家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命,天下就太平了。奴婢以为,这就是大明越发衰败的原因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