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安进了屋,倏地关了门。
虽是竭力克制,却还是将门震得作响。
上官文若听到了,微微睁开眼。她浑身出着虚汗,半是恍惚,勉强能看清祝子安的容貌。
祝子安俯身看她,一双眼有些泛红。
那根竹笛自他手中松下,就放在床边。
上官文若瞥见竹笛,已明白他去做了什么。
她闭了眼,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痛。看着齐寒月败落,难道不该高兴吗?她扪心自问,却毫无回应。
良久,一滴泪自她眼角滑出。她怕得闭紧了眼,却还是被祝子安察觉了。
祝子安帮她拭泪,抚着她的脸道:“阿若,别多想,只是普通的迷药而已。会好的。”
上官文若的嘴角微微抽动,缓缓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祝子安急忙自桌上取了水,用勺子沾着滴到她嘴里。
上官文若抿了抿唇,将水咽下去,觉得喉咙舒服了一点。
“师父,阿若可能……没办法……再陪你……”
话到一半,却被祝子安按住双唇。
“不会的。我们都会没事的。”祝子安道。
“如果……”
“没有如果!”
上官文若闭上眼,徐徐扬起嘴角。
“我是说,如果阿若活着,师父……可不可以……”
“可以!”又是不等她说完,祝子安便做了回答。
反正他这般自以为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官文若只笑笑,并不怪他。
“只要你活着,要师父做什么都可以。”祝子安说着,实在忍不住了,还是趁她闭眼时,偷偷落了泪。
他不常哭的。
这世上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
可面对生死,他束手无策。
祝子安捂着眼睛,故意怕她看见,只于指缝之间看着她。
她笑着,自己也笑了。
说来也没什么好哭的,反正要死也是一起死。
“师父,带阿若去玩好不好?阿若还没去过奉阳呢!”
祝子安急忙点头,“好!等你好了,师父带你去桃宴。春日的紫宸山很美,连师父都没见过呢!我们一起去!”
上官文若含笑眨了眼。
“但是,你可要快点好起来。”祝子安又道,“三月一过,可就去不成了。”
“好。”
上官文若缥缈的声音虽然虚弱,可在祝子安听来却是莫大的希望。
祝子安用袖口揩了揩她额上的汗,松开手,却见她又闭了眼,也不笑了。
“阿若?”祝子安晃晃她,“你千万不能睡啊!”
“醒醒……”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伏在床边,绝望地闭了眼。
……
忽然,门开了,齐寒月在祝子平的搀扶下走进屋,坐到桌旁,静静地看着床前一幕。
她面色煞白,冰凉的手攥在一处。良久,朝祝子安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运功将文公子的毒逼出来。”
“不必!”祝子安猛地抬了头。
若是能运功祛毒,他早就做了。可上官文若的体质只能受朝字诀真气,而朝字诀真气又不能常对她用。
现在,唯有靠她自己挺过去。
齐寒月叹了口气,“安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娘给你赔不是。”
祝子安只望着上官文若出神,并不做声。
齐寒月不知该如何劝他,只是又道:“有些事,既然你知道了,娘也不想瞒你。”
“你父亲简随,十六岁叛逃朝暮山庄。在山庄外,认识了我。那时我不过是先皇膝下一个庶女,时常受人欺负。你父亲武功高强,曾救过我的命。从那以后,我一直将他视作恩人。”
“南山一役,他投奔琉璃。后来又做了琉璃两位皇子的师父,深得琉璃先皇信任。而我也奉皇命早早嫁了人,扶持陛下登基,做了长公主。”
“原本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可十八年前,一日深夜,我突然收到他自北疆传来的求助信。那时你父亲帮助徐术叛乱,琉璃襄王前去镇压,将其大败,徐术也被就地正法。你父亲寡不敌众,求我派兵助他。”
“可几乎同时,海宫收到琉璃先皇的求助,协助襄王镇压北疆之乱。而朝廷所派领兵之人,正是我。”
齐寒月顿了顿,紧握双手,哀哀又道:“我能怎么办呢?我的身后,是数万海宫将士的性命。身为主帅,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带着他们冒险。”
“所以最后,你还是选择遵照皇命,杀了我父亲?”祝子安问。
齐寒月不禁叹气,“你便这样理解好了。其他的与你无关,你也没必要知道。”
祝子安不做深究,沉默着低了头。
他牵过上官文若的手,探了脉象。
那脉象已有些摸不到了。
祝子安恍惚着将手移至自己脉上。果然,他的脉搏也在变得虚弱。
疼痛自五脏六腑依次袭来,祝子安倚在床边,紧攥着拳,强行忍住。
那蛊虫必定是在他体内乱窜撕咬。
昔日在断崖峰,因为顽皮,腊月之外跑出寒山涧,也是这般疼的。只是相比那时,现在的痛,心大于身。
齐寒月见他不说话,慢慢起身,走近他,伸手按在他肩上,轻拍了拍。
“安儿,你不要怪娘……”
祝子安咬紧了唇,强忍着痛,身体却微微发着抖。
齐寒月察觉,看向他,“安儿,你怎么了?”
祝子安闭上眼,并不想答。
齐寒月惊恐地看向祝子平。
祝子平蹲下身,看着祝子安苍白面容上汗珠落下,握住他的手,竟是凉的。
“二弟!”祝子平慌张扶住他,却觉他身子渐沉,徐徐倒下了。
“安儿!”齐寒月接过他,抱在怀里,心疼地抚着他的脸。
“怎么会这样?”祝子平看向齐寒月。
齐寒月稳住神,仔细想了想,“莫非是蛊毒?”
祝子平沉下气,站起身,一筹莫展。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祝子平开了门,见是卫阿迎。
“阿迎,你怎么过来了?”祝子平扶她进门,担心道。
卫阿迎拉过祝子平,小声问:“听郡主说二爷伤了母亲?”
“是。”祝子平说着叹了口气。
“王爷莫急,我已差人去请太医了。”卫阿迎说着,又安慰道:“让我来劝劝吧。二爷平日很听我的话。”
祝子平担忧地点了头,还是松开她,任她过去了。
卫阿迎跪下,到齐寒月身旁,握住她的手,“母亲。”
齐寒月偏头看看卫阿迎,虽是有些失态,眼泪却也收不住了。
祝子安躺在齐寒月怀里,平静地看着卫阿迎,笑了。
“嫂嫂……”
“二爷,你这是何苦呢?”卫阿迎叹了口气,又道:“你中蛊的事,母亲和王爷都知道了。大家都在帮着想办法。你现在千万别动气,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文公子想想。”
“中蛊?”祝子安初觉诧异,可想想大约是阿若所说。他闭上眼,苦笑着摇摇头。
卫阿迎看向齐寒月,又道:“母亲,这蛊何时能解啊?”
齐寒月一脸愧色,只朝祝子平看去。
祝子平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母亲的意思,不让我去亡海盟。”
卫阿迎的脸色忽然变了,惊恐万状,“那二爷身上的蛊怎么办?”
祝子平和齐寒月皆不答话。
祝子安拉过卫阿迎的衣袖,轻声道:“嫂嫂不必再为我求情了。他们不会救我,也救不了我。”
这话,诛心之语。祝子平到底先受不住了。
“去!我明日就去!”
齐寒月瞪向祝子平,喝道:“不许去!”
祝子平怔怔地看向她,左右为难。
卫阿迎见齐寒月依旧如此坚定,委屈地望向祝子平,忽然落了泪。
齐寒月沉下双眸,故作淡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文公子的话不可信,除了顾潇,一定还有人能解蛊的。待我将事情查清楚……”
“可是母亲,二爷等不得了呀!”卫阿迎哭着道,俯身求她。
齐寒月眨眨眼,狐疑地看向卫阿迎,“你为何这般着急?”
“母亲,这是什么话?”祝子平过来道,“再怎么说二弟是我们的亲人,难道母亲就一点都不担心?”
“我哪里不担心?”齐寒月瞪向他,“我不过是劝王爷谨慎行事。不要轻易中了亡海盟的圈套。”
祝子平偏过头去,一时无计可施。良久,又道:“母亲何时变得这般狠心?”
“你说什么?”齐寒月将祝子安轻轻放下,再看向祝子平,满眼的难以置信。
那个她从小带大,从未忤逆过她的祝子平,今日竟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祝子平苦劝道:“母亲,您就答应吧。此去亡海盟,确实凶险。但若能救二弟的命,也值得。”
“王爷,你是康王,怎能这般不管不顾?”齐寒月扶着卫阿迎的手,慢慢站起身。
祝子平又急又气,望着她许久,还是一声叹气。
“母亲,王爷自小最听您的话,也知道承袭王位的职责所在。为了这份职责,他已经牺牲了许多。现在您又叫他亲眼看着二爷受苦,不是难为他吗?”卫阿迎道。
齐寒月犀利看向卫阿迎,“如今连你也知道教训我了?”
“阿迎不敢!”
齐寒月猛地松了卫阿迎的手,慢慢朝祝子平走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听我的,不准去。”
祝子平不敢看她,闭上眼,万般无奈地摇摇头,“母亲,我什么事都能听您的,就是这件事,不行!还望母亲恕罪。”
“你……”齐寒月捂着心口,蹙眉看他。
“母亲!”卫阿迎扶住她,正要劝。
齐寒月正在气头上,只将她一把拂开。
卫阿迎顺着她那力道退后几步,忽觉一阵头昏,双目一闭,径直倒下了。
“阿迎!”祝子平大惊。
齐寒月一回头,也是吓得不轻。
“母亲,您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祝子平抱起卫阿迎,朝着齐寒月叹了口气,径自出了门,头也不回。
齐寒月一人立在门边,静静看着他走远了,内心五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