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海宫皇城东南一隅。
五六个女婢身着淡青对襟襦裙,挽着环髻,手里或提或捧着些绫罗绸缎,踏着青石土路,沿着陋巷边沿小心走来。她们当中,大的不过十八,小的不过十二。
陋巷里多是些避于凉棚捣衣的妇人,工作了半日,个个满头大汗。新衣新料都是这几日赶制的,时间虽紧,晾晒漂染却一样也少不得。稍有懈怠,一旁监工嬷嬷的好脾气便烟消云散,轻则骂上几句,重则直接上手,给上一巴掌。
“啪”地一声,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冒失鬼又被掌嘴了。
一个女婢被巴掌声吓得一激灵,手上一抖,靛蓝色镶金绸缎如高山流瀑一般滑泻下来,淌在地上。她吓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贱婢,还不快拾起来!”立在凉棚下的嬷嬷看见了,抬手指着便骂,唾沫星子飞出去几尺,“今日可是太子府的喜日子,别因为你个贱婢沾了晦气。”
那女婢急忙答是,弯腰去捡绸缎,却哆哆嗦嗦拿不稳。稍一蹲下,怀中余下的绸缎便又全数落在地上。
嬷嬷顿时看不下去,从凉棚下走出来,对着那女婢,抬手便要打。
“吴嬷嬷,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以后姐妹们住在一处,会时时提醒她小心的。”伶儿自那女婢身后站出来,拂手一挡,先将嬷嬷的手推至一旁。清秀小巧的脸上盈盈带着笑意。
吴嬷嬷望见她笑,先是有些吃惊,眉头一皱,揉揉微痛的小臂,“又是你多管闲事。”
“嬷嬷恕罪。”伶儿自知犯了禁,急忙将手收下去,抱住绸缎,将头一低,恭恭敬敬。
吴嬷嬷干咽了几口气,朝面前几人一瞪,没好气地道:“还不快滚!”
伶儿见好就收,不再多说,蹲下身子帮那位新来的婢女捡起绸缎,见她怕得出了汗,干脆替她拿着,朝她友好一笑,又道:“走吧!”
那布匹看着轻巧,实则裹了木芯,沉重不堪。其他女孩捧了一卷便觉吃力,伶儿拿了两卷,脚下速度却与她们无异。
几个女孩闷声赶路,很快出了陋巷,到了一处院子。院中搭起了台子,台子上铺了防水的毡布,众人把绸缎布匹全抬到台子上,微微松开,露出一角纹理。
台子旁站了位老宫妇,板着张脸,仔仔细细打量着每一匹布,看着顺眼的再用手摸一摸。遇上嫌弃的便皱皱眉。她这一皱眉,旁边几位嬷嬷便懂了,赶忙命人将那匹布撤下去。
女婢们个个垂着头,立在墙边,像在等候发落。
趁着嬷嬷们在忙,兀自私语起来。
“伶姐姐,那个姑姑是谁啊?怎么孙尚工和桂嬷嬷都对他惟命是从的?”有人好奇道。
“嘘!”
“伶姐姐你怕什么?刚才你拦吴嬷嬷打人的时候,她也没把你怎么样。你在掖庭待的久,我看嬷嬷们都让你三分呢!”
“嘘!”
问话那人没有分寸,伶儿却有自知之明。三言两语骗得过陋巷的吴嬷嬷,却骗不过常管掖庭的桂嬷嬷,更骗不过面前的红姑。她曾听母亲说过红姑,那可是皇后自娘家府上带进宫的贴身嬷嬷,一般人见不着,也惹不起。若不是日前司织司偷工减料的事被司正司查到了,她也不至于屈尊到尚工局来亲自验货。
这几个女孩,除了伶儿,都是第一次到尚工局来做事,也都是临时调派的。昨夜子时,桂嬷嬷操着根竹竿,亲自到掖庭去,挨屋挨床抽她们的屁股,总算是给抽醒了。一个个打着哈欠,穿上衣服就立刻上工,把各宫送来的贺礼集齐了,分批分类地运到各处查验。
一打听才知,是太子府里又诞下了位小皇孙。
听罢,众人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这要是放在头回,还能高兴高兴。六年前皇长孙出世的时候,海宫大赦,天下欢庆。然而大赦还未过,又一位皇孙出世了。皇上一想这次不能再大赦了,便换了个庆法,朝各宫给了赏赐,掖庭也有份。伶儿记得特别清楚,皇上赏的蜜桃,个大多汁,足足有半筐。可桃还没吃完,又一位皇孙出世了……
六年来,像这样的消息,伶儿听了不下十遍。
今日就算再不情愿,毕竟是桂嬷嬷叫来做事。桂嬷嬷平日待伶儿很好,她不想让桂嬷嬷为难。因而既来之则安之。她做事利索,有条不紊,又是所有女孩中年纪最大的,自然而然成了她们的靠山。
“带下去吧!”甄选多时,红姑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可点完头却并没有走,反倒朝立在墙边的女婢们瞥了一眼,缓缓走上前来。
孙尚工紧跟其后,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
“就是她?”红姑停在那位初来的婢女身旁,打量片刻,问道。
“是。”孙尚工答,“已经查过了,是锦月楼的,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听说和太子殿下……”
话触到禁处,说不下去了。
转而又道:“不过奴婢问过太子府的人,都说不记得有这丫头,想来这传言是唬人的。”
伶儿忍不住侧过头望着这位新婢,身材丰腴,肤如凝脂,面色有些苍白,像是害了病。再一细看,那新婢腹部微隆,原来是有孕在身。只是借着衣物宽大,才叫人不易察觉。
“锦月楼……”红姑逐字念到,“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是。”孙尚工答。
“好好伺候着吧。”红姑淡淡地说,像是嘱咐。
这话伶儿听着耳熟。先前她的主子莫淑妃犯错受罚时,皇后娘娘给司正司的也是这句话。没过几日,莫淑妃就变成莫才人。
可如今这人已经到掖庭为婢了,既贬不了名分,不会要她的命吧?就算不被处死,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
傍晚收工,回到掖庭的绣坊,白日里那个新婢便不见了。同行的巧儿姑娘只说,亲眼看着被几个小太监绑着出去的,约摸着要送去司正司。
伶儿停下手中的绣工,微抬了头,注视着四周议论此事的其他人。
“与你们一道来的,不大吧,有十六么?”巧儿姑娘的母亲余娘好奇道。余娘虽眼盲,耳朵却很好使。
“有的,听说有十八了。”锁萤接道,一双大眼灵俏眨着。
“可不得有十八了,肚子都大了,还是歌舞坊的姑娘。十六还赚不回本钱呢?鸨母舍得她大了肚子?”尤金儿说起这事眉飞色舞,为了自己一句推断洋洋得意起来,却一时忘形被针扎了手。
尤金儿“啊”地一声,将手含在嘴里吮血。终于停下活,得空看了眼坐在角落的伶儿。
“伶姐姐,你觉着呢?”尤金儿问她。
伶儿淡雅一笑,照旧低头做事,只道:“不知者不言。”
尤金儿暗觉无趣,只好将声音放低了些,也不再理会她。
余娘朝尤金儿比一手势,专门示意她住口,“说不定还真是在太子殿下枕头边待过的,小心为好。”
尤金儿立刻闭住嘴,老老实实绣她的牡丹花。
转眼天色已暗,议论声渐少,人人的绣篮里都多了一份辛劳的成果。
而那些成果中,属伶儿的最多,绣得也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