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安见易未愣着出神,稚气地拍打着易未裙边,要她把小婴儿放下。
万事皆轻,救人为重。易未不再多言,回身将婴儿安于塌上。婴儿赤luo的身体毫无遮掩映在祝子安眼中,易未和常冉心下都觉得不妥却也想不出遮掩的办法。婴儿伤在全身,若要施万阳掌也一定要对全身发力,半点遮挡都不能有。
可看眼前的小人精,倒没有丝毫害羞之色,反而面露严肃。祝子安运足真气对着婴儿腹中心便是一掌。
只这一掌,婴儿便表情狰狞,几欲哭出,想必是疼得不轻。有气无力,即便有哭声也甚是微弱。
常冉见状心疼万分,伸手便要阻拦。却被易未拦下。
易未摇摇头,凑到常冉耳旁低语,“师兄莫急,这混小子虽然滑了些,可他使出的招数,确是万阳掌。”
听得易未这般肯定,常冉不觉又吃一惊。再加上刚才他提到的《启医录》易筋篇,随口说出的细节都是常冉没留意到的……这要是将来进了清音观,哪儿还有他这个做师兄的一席之地?
想到这儿,常冉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看在他能为小郡主疗伤的份上,他真想现在就像倒腾药蛇一般将祝子安盘成一团埋在雪地里,冻他个三天三夜压压锐气。
祝子安自从施掌,对周遭一切便不闻不问,专心地犹如一尊石雕。
太阳从初升到西斜,通竹小馆外人流往来不断,外出问诊的弟子回来,依次向师父常冉汇报一天的工作,秩序井然。常冉也照旧为弟子们答疑解惑,忙碌一日,终于得空歇息时,已是子时。
推门进院,换上便服,舒舒服服地回到里屋,却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
祝子安依旧摆着早晨的姿势,一动不动。若不是此时天色已深,常冉真怀疑自己还在过早上。
“怎么?都一天了,还没好?”常冉摸不着头脑,只好问祝子安身后的易未。
“嘘!”易未比了个手势,示意常冉安静,“照这样,莫说一整天,就是连续七天也不一定能痊愈。”
“为何?是不是这小子耍花招了?”
“你看他那样子,像耍花招吗?”
常冉挪到侧边,定睛一看,祝子安早已满头大汗,眉头紧皱,双目微眯,随时可能倒下。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运功到现在,已经支撑不住了。功力弱了不少,疗效也就弱了。”易未焦灼说道。
“难道你们习武的就没有法子,暂且停一停,明日再治?”
常冉这一问,还真把易未问住了。自古运功疗伤从来没有半中间停下的道理。哪个大夫闲着没事还故意试试运功一半忽然停下的后果呢?典籍未写,易未自然也不知道。
这样一来,反倒难了。常冉见易未不答,已是焦头烂额。
此时,昏沉沉的祝子安仿佛听到了身后议论,低声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可以……”
他这样说,也确实这样想。他在心里不知念了多少遍我可以。只可惜不管意念多强烈,身体都撒不了谎。
万阳掌的招数,祝子安虽说知道,可真正落在手头,这还是第一次,且不说运功能持续多久,单是运功的方法都还生疏得很,时候久了,自然就不规矩起来。
随着疲惫,祝子安逐渐神志不清,手下也没了准。时而使的是万阳掌,时而又是新路数,那些招式仿佛一直存在脑中,可真叫自己说出个子丑寅牟又说不出。
易未站在其身后,越看越觉得不对。又是一掌使出,易未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掌法是什么?怎么这么奇怪……”
是什么?祝子安头昏脑涨,嘴里窸窸窣窣说不清楚,易未凑近才依稀听得几句。
“朝者,纯阳之始,发于晦,止于明,晦明交变,虚玄之门。此一点,曰破……”
还未念完,祝子安忽觉眼前一黑,一口腥红自口中喷出,再无知觉。
待他醒来,已不知是过了多久。
“朝字决!”祝子安忽然惊醒,从被窝里坐起。
身旁服侍的童子听得糊涂,忙问,“您做噩梦了?哪儿来的朝字决?”
“没……没什么!我瞎说的。”祝子安用袖口揩了揩额头汗,长舒了一口气。
“小长老,我多句嘴,以后就算是梦话,也少说这些,清音观有规矩禁斗禁武,要是让常长老听到你说什么武功,少不了又要罚。”
“知道了,真啰嗦!”祝子安不耐烦,用手揉了揉胀痛的头,忙着把童子打发出去。
“等等!”祝子安想起什么,又把那童子叫住。“我怎么会在这儿?”
“您忘了?昨晚您突然发病,满口是血,病得可凶了。易长老特意嘱咐好好照顾您。”
易长老?妖姑?祝子安终于想起来。再看屋外,天又黑了,看来自己睡了一整日。
“那易师姐有没有说那个孩子,她好点没有?”祝子安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忽然这么关切他的小病人。
“孩子?什么孩子?您又做梦了?”童子有些费解。
祝子安听得着急,登时从床上跳下来,在床上躺了一天,即便内伤未愈,元气也恢复了不少,衣服不整,撒腿就往无争殿跑。
无争殿外,老远就听见屋内一阵欢笑。屋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弟子,大家议论纷纷。
祝子安觉得奇怪,从众弟子腿间横穿过去,单脚破门。屋内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常冉手拿着拨浪鼓,对着易未怀中的婴儿露出慈笑。想不到平素板着张臭脸,满口礼法严词的常冉竟也有今日这个模样。
身后不知哪个弟子喊了句“小师叔来了”,众弟子一齐行礼,声音传到屋内二位长老耳中,常冉这才发觉有人偷看,双颊腾地红了,丢下拨浪鼓,轻咳了两声,一众弟子便哄散了。
“我刚在门外听他们说,原来你们让我救的小孩就是你的新徒弟?“祝子安用脚带上门,老样子坐在地上,双手交叉,俨然一副上司做派。
常冉和易未一头雾水,还不知道祝子安问的是谁,就异口同声答道“没错,我徒弟!”
祝子安用小手拍拍脑门,愁眉不展。小人精算得清楚着呢,要是再问下去,二人又要因为谁是这孩子的师父打起来。干脆不问了。
“子安师弟,昨日是我对不住了。”三人在屋内尴尬了一会儿,还是易未先破了冰。昨夜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祝子安不过六岁,大概连他母亲带兵出征琉璃的事都还不完全懂,父辈间的恩怨,何苦埋怨在一个孩子身上。再想起他冒死为小郡主疗伤,骤然停功也伤得不轻,易未心里的恨意已消了大半。
易未对祝子安的态度忽然大反转,他还有些不适应。祝子安翻了个白眼,一副不领情,“你能跟我道歉,看来是这孩子好了!”
“是啊,昨日养了一晚,今早阿若就好多了。多亏师弟出手相救。”易未说完,见祝子安有些木,又主动将阿若递到祝子安怀里。
祝子安接过孩子,痴痴看了一会,咯咯笑起来,“你刚说这女娃娃叫什么?”
“文若,阿若。”
“姓文?”
“不是。”常冉答,平白怒起来。
“不,是,是姓文。而且,今后不要再说她是女娃娃,即使对我和你师兄,也少说为好。这孩子身份特殊,以后只能做男孩养,要是让人知道她是女孩,就会有性命之忧的。”易未有意掩饰,回头与常冉四目相对,似在劝告。
“为什么?”祝子安忽而好奇起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常冉又急。
“算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我有个条件!”祝子安也不计较,用小手触了触文若的小脸蛋,昂起头无邪地问,“妖姑师姐,你会哄小孩吗?教教我好不好!还有……要怎么照顾她?”
“你学这个做什么?清音观那么多人,还缺个照顾孩子的不成?”常冉先想不通。这次莫说常冉,易未也不明白。
“因为……以后她做了我徒弟,自然要我照顾她。”祝子安理直气壮脱口而出。
徒弟?易未和常冉先是一愣,而后双双怒起来。这个祝子安平时开开玩笑也就算了,收徒这种事,也拿来说笑。他才来清音观几天,就嚷嚷着收徒,还是掌门之女……太没规矩了!
“不行!”面前的二人一口回绝。
“或者,我们三个分分,每个人做她几个月的师父,从正月到腊月,如何?我很好说话的!你们清音观都是大人,不好玩!好不容易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做了我徒弟就有人陪我玩了!”
“不行!”
“喂!这可是我的条件!要是你们不答应,我现在就跳出去跟弟子们说,你们的新徒弟是个女娃娃!”祝子安将二人把柄捏得死死的,还起嘴来也丝毫不怕。
常冉见没了胜算,更是急躁,抄家伙就要动手。祝子安却有恃无恐,一副淡然模样。常冉正奇怪,今日这小兔崽子怎么不知道躲了,背后突然传来一熟悉声音。
“冉儿,住手!”
常冉一回头,先见着一只半人高的黄犬,慢悠悠朝无争殿走来。黄犬上骑着一个矮胖的小老头,小眼睛圆鼻头,白发白须,脸上交错地生着斑。小老头手里拿了一根桃木杖,杵在地上声响清脆,震地整个无争殿内一阵嗡嗡低鸣。
常冉缓过神来,忙俯身执手唤了师父。原来这小老头便是清音观说一不二的医祖平恩铭,莫说常冉、易未,就是已故掌门丁音都是他的弟子。上月闭关,足足一月没回观内,不想今日一回来,就遇到这等事。
三言两语问清事情缘由,平恩铭叹了口气,伸手搭在那小孩子的腕上。突然眼睛一亮,像是被吓到了。
“子安,昨日是你给孩子运功疗伤?”
“没错!”
“你用的是何武功?”
平恩铭一提武功,倒是把常冉易未吓了一跳,这种门中禁语能从师父口中说出,定是事态已经严重,不得不提。
“万阳掌啊!”祝子安接话接得快,本还想借此邀功,可看平恩铭的脸色又不像是高兴。
“你过来!”平恩铭忽然严肃,只三个字,便叫人不寒而栗。
祝子安跟着平恩铭出了无争殿,一路绕上了断崖峰。二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神秘严肃。他们二人可都是话到嘴边吞不回去的主儿,这次一口气憋了半个时辰一言不发,也不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直到断崖峰顶,平恩铭随处挑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不住喘着粗气。祝子安仗着年纪小,体力还算不错,不虚不喘,就站在一旁看着。
良久,夜幕更深,平恩铭好不容易缓过劲,才又问,“你用的功法当真只是万阳掌?”
祝子安头一低,眼睛不自觉瞥向别处,愣愣回了句,“还有……朝字诀。”
平恩铭见他承认,也不多为难他,只是郑重言道,“以后,不到必要时,千万不能再使朝字诀出来了!这也就是你师兄师姐不懂,要真是遇到懂行的,看得出你的招数,你这一年可就白学了!他们非但会偷学了你的功法,甚至还会要你的命。你的朝字诀还远没有练到战无不胜的地步。”
“你总说必要,何为必要,人命关天,还不是必要?昨日要不是用了点朝字诀,我根本坚持不到晚上。再说了,你们天天把我带到断崖峰上练朝字诀,如今我的朝字诀都比万阳掌熟了,偏又不让用!”
“你以为用了朝字诀,多坚持几个时辰,就是救了她?你以为是个人都和你一样轻而易举就能在体内忍受朝字诀?我刚为那孩子把脉,她的经脉虽已归正,可你行万阳掌为她注入的真气和你行朝字诀为她注入的真气都存于她体内,相互冲撞,气血不通,迟早会落下病根。朝字诀有多大威力,你自己不是不知道。你瞒得了常冉易未那两个笨蛋,可瞒不了我!”
“额……师父,我错了!”祝子安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愧疚,小脸一低,便认了错。
“别,不要叫我师父!这要是让二殿下听到……唉,你是让我老头子折寿啊。教你武功的是二殿下,他才是你师父。老头子我就是奉旨办事把你留在清音观保护你。”
“行了行了,说多少遍了!所以现在怎么办?那个孩子……还有救吗?”
平恩铭长叹一声,无奈摇摇头,“办法倒是有,就看你有没有耐心了。每年腊月为这孩子运功,把她体内残余的真气全换成朝字诀纯阳之气,如此一来,就不会有生命之忧了。因为朝字诀太过刚烈,一年只能运功一次。要将她体内全部真气换完,至少要十八九年。切记切记,不能让人看到你运功。而且,这期间万万不能中断,哪怕有一年未替她疗伤,都会前功尽弃,到时候人还有不有得救,老头子我可就说不准了。”
不等平恩铭说完,祝子安先跳起脚,激动地拍着小手,“也就是说,今后这十八九年,我都能见着她了?”
“这是自然。”
祝子安听后大喜,有了平恩铭这句话,不怕易未常冉不把小徒弟留给自己。
他也的确想得不错。三月后,还未学会说话的上官文若先缩在襁褓里拜了师。除了这位小徒弟看着有些特别,诸事齐全,与往日无异。高台高桌上摆着药熏瓷缸,一抔土里插了三炷香,香后是医家各位祖师画像。画像前端坐着三个人,从左到右依次是易未、常冉和祝子安。在平恩铭的协商下,三人早先商量好了,春夏,阿若跟着易未;秋冬,跟着常冉;腊月,快到给阿若疗伤时,她便又做了祝子安的徒弟。如此三师一徒,也是开了清音观的先例。
观内弟子不知细情,都觉得稀奇。怎么突然冒出的小师弟会这般受重视。让他们更想不通的是,这位新来的小师叔,似乎更是奇怪,一年十二个月,单是腊月待在观里,收徒不少,却从不授课、讲学,也不见为人诊病。往往到了要为小师弟疗伤时才匆匆赶回来,治完伤又匆匆地走。
要说他是回了通州老家,可连他那长公主母亲也时常找不到他,还差人来清音观打探消息。要说他是出去疯闹玩耍,可疯成什么样才能整年整年不回家也不回师门的?医祖和师父们不管,也没人敢问。就这样一年年挨了过去。
又有人说,在断崖峰上采药时见过一人,像极了祝子安。可他在断崖峰做什么?又不知了。久而久之,祝子安在清音观成了谜——一个十八年都未曾解开也无人能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