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宁卫民的“软硬厚黑”,用在张嫱和她母亲身上的时候。
他还只是初试牛刀,技巧并不熟稔的话。
那么几天过后,当他梳理了一下经验,揣摩了一下诀窍,再度把这四个字的策略运用到坛宫饭庄的下属身上时。
就已经收放自如,技术非常炉火纯青了。
说起坛宫饭庄这一系人马,宁卫民认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出自派系的明争暗斗上了。
张士慧和杜阳带着他们各自的亲信,分成两个派系,向来是泾渭分明的两条轨道。
为了获得宁卫民的重用,表面一团和气,私下互相竞争激烈,很有点像封建王朝的“党争”。
虽然宁卫民也乐见于此,觉得这样有利于提高下属工作积极性,更有利于他的“统治”。
但如果他长期在外,没有他坐镇管控,可就是两回事了。
恐怕原本势均力敌的良性的竞争很可能出了圈,变成真正两败俱伤的“窝里斗”。
不管谁输谁赢,都会导致后方稳定的大好局面被破坏掉。
他又怎么可能安心在外
何况京城这边的业绩一受影响,服务局和天坛园方怕也是不乐意的,绝对会劝宁卫民放弃进军海外的计划。
所以这就是他在出国前必然要解决的问题。
而唯一的有效解决办法就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搞权术平衡了。
正所谓“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必然得给一方授予充分的管理大权才行。
至于扶植谁打压谁
答桉是明摆着的。
宁卫民根本不做他想,只能选择张士慧。
虽然杜阳的能力明显超出张士慧一大截,从经营的角度来看,选他更符合三家投资方利益。
但要是从个人利益出发,又或是私人情感出发,对宁卫民来说,杜阳可没法和张士慧相提并论。
真选了杜阳,宁卫民和张士慧合办的烟酒店怎么办
旅游工艺品的生意又怎么办
还有宁卫民租借给坛宫饭庄的老物件和名家字画,交给杜阳能放心吗
孙五福和古四儿那边,杜阳能帮宁卫民关照着,顺便监视、挟制着吗
如今天坛公园一年四季都有重大文化活动,宁卫民的个人利益也因此获益良多,杜阳能替宁卫民守住阵地,不被他人染指吗
还有内部安保方面,面对那些特殊部门的人,杜阳能尽其所能帮宁卫民遮掩敏感问题吗
这些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张士慧就行。
宁卫民终究是个俗人,他开办坛宫饭庄的初衷也不是出于公心。
公私两便当然是好,如果不能,他只能做出利己的决定,这是人之常情。
实话实说,其实在用人唯亲的大方向上,宁卫民早就确定下来了。
他起意扶植张士慧接自己的班,甚至早于他有心去海外开疆扩土之前。
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清楚自己日后总有一天会自己单干。
而他的秉性又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如果有朝一日离开公司,他就需要在皮尔卡顿公司留下一个代理人,帮他尽可能兼顾更多的利益,以便他能更顺利地开创自己的事业。
这个角色,没人比张士慧更合适的了。
但问题难就难在了怎么服众,怎么拿掉碍眼的杜阳上了。
原本呢,为了彻底避免下属们“吊腰子”,也为了替张士慧接班扫清障碍。
宁卫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主意,就是串通乔万林,把杜阳调回服务局去,用明升暗降的法子。
杜阳手底下的喽啰兵如果不服,比如跟他最亲厚的餐厅经理潘龙,慢慢寻个错处开销掉就完了。
可这么干,摆明了就是卸磨杀驴嘛。
这就如同宋高宗杀了岳飞不够,还得为了以绝后患宰了岳云和张宪一样,忒孙子了点。
肯定会对他一向公平公正的形象和威信造成莫大损害。
今后又怎么让下属们相信,跟着他好好干就能有出头之日
想要完全没有后遗症,这么硬来,是做不到的。
另外,这种能随意定人前程的权力,既让宁卫民感到兴奋,也有点害怕。
他忽然有点明白了什么叫手握利刃,杀心自起。
其实仔细想想,杜阳在坛宫的处境,和他自己当初在皮尔卡顿的处境,是不是有点相似呢
他就是不愿意变成被杀的驴才办的坛宫饭庄。
而如今勇者成为恶龙,这岂不是莫大的讽刺
良心上又如何能求得安宁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为这事闹心。
好在等到和宋华桂释清误会的时候,终于想明白了。
既然连人家宋总都能容他上蹿下跳的瞎折腾,为了保全他还一度有意让他去沪海。
那他怎么就不能这么对待杜阳呢
说起来还是他自己的私心,让思路局限了。
虽然他提出海外开店,可在他心里,一直只把这件事当成是自己出国的一个借口。
他还是像自耕农一样,就考虑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了。
其实杜阳本身是个进取心很强的人才,经营上也有单打独斗的能力,把这小子放出去攻城略地岂不是好
怎么就不能真的让坛宫分店四面开花呢
所以他也就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不用牺牲杜阳这样的人才,也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只是他还必须得做通杜阳的思想工作,让他心甘情愿接受这样一个选择才行。
7月4日这一天,既是皮尔卡顿公司官方对外宣布出国模特名单的日子,也是杜阳的休息日。
就为了摆了一桌酒席和杜阳好好聊聊,宁卫民把公司那边的招待宴会都推了,可见他内心里的重视程度。
然而考虑大家都是干餐饮的,谁也不是没吃过好的。
为了不让杜阳有压迫感,这顿饭局,宁卫民安排的酒菜其实并不靡费。
和头几天他请张嫱和她妈妈那顿只讲究奢华的辞行宴完全是两回事。
并不是什么贵就上什么,反倒是相当朴素实惠的风格。
凉菜是江米藕、拌海蜇,热菜是荷叶肉、烧羊肉、冬瓜盅、菊花烩鸡丝。
外加虾仁炒面当点心,一人一碗杏仁豆腐。
酒喝温热过,放了话梅的即墨老酒。
也不是什么老寿星和二龙戏珠的精装酒,就是最普通的玻璃瓶大路货。
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好友相聚,一起吃点比家常菜好些的馆子菜打打牙祭似的。
应该说,宁卫民的煞费苦心也没白费。
对这顿饭的意思,杜阳领悟得也确实很充分。
鉴于彼此之间的身份高低有极大的差距,他从没有想过宁卫民会请自己吃饭。
受邀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受宠若惊。
何况来了才发现,今天当班的张士慧居然也被宁卫民叫来,一起陪吃这顿饭。
他都更清楚这顿饭的非比寻常了。
今天的重点根本不在于吃饭,而是在于要饭局里要谈的事儿。
于是正襟危坐的杜阳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确是一直在翻腾。
忍不住冥思苦想地猜测要谈什么大事,不知是福是祸。
偏偏宁卫民又喜欢兜圈子,他才不会直奔主题,而是要从鸡零狗碎谈。
这样的谈话方式,既可以显得他不是那么功利,也显得他游刃有余的自信。
好像无论谈得如何,任何结果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这么一来,杜阳就更是感受到了心急如焚,如坐针毡的煎熬。
“咱们饭庄就是经营宫廷菜的,干这么长时间了,我想无论满蒙烧烤,山珍海味,还是满族传统风味食品,又或是江南传过来菜式,你们应该都知道不少了。可清朝的宫廷宴席一共四种之多,分为满席、汉席、奠延、诵经贡品宴。咱们卖的是这种席面别看各族大菜俱全,也只能叫汉席,排在首位的宫廷满席是什么样的,你们知道吗”
杜阳和张士慧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谁都不碰桌上的银快子,而是做出洗耳恭听,极感兴趣的样子。
宁卫民则把从“张大勺”处得来的知识肆意卖弄。
“真正的满席是面食。从古至今,世界上没有那个国家是用海量面食当做国宴的。除了清帝国。总共六个等级的满席,全部以面食为主,赴宴的人会得到一个‘饽饽桌’,那是一张大红油漆的矮桌,上面纵横陈列摆着各种面食。一层叠一层,成为一座糕点山。糕点还摞的特别瓷实。要是从底下抽出一块吃,就可能导致整个糕点山倾倒……”
宁卫民停顿了一下,尽管他已经把西服脱掉了,但屋里二十七八度的高温还是让他不住流汗。
他忍不住丰富张士慧去把屋里的吊扇打开了,自己用手边的湿毛巾擦了把脸。
当放下毛巾,看到杜阳还是一副翘首以待的样子,重新入座的张士慧是饶有兴趣。
他这才接着往下说。
“满人嗜面,不常嗜米,种类极繁,有炸的,蒸的,炒的,烤的,或制以蜜糖,或制以椒盐,或做龙凤形,或作花卉形。但即便如此多样的满式饽饽,也不能涵盖‘饽饽桌’的所有内容。实际上,饽饽桌上除了满式饽饽,还是蒙古面食、回族面食、鲜族面食和汉族面食。随着满足定鼎中原,被定为国宴的‘饽饽桌’也进行了民族融合。全国各地民族最有特色、最精美的面食都被集中在一张桌上。这时,即便是同一种糕点也不再纯粹了。一个小小的奶卷,本来是蒙古点心。但在清朝国宴的餐桌上,奶皮来自蒙古,馅心却是来自长芦的蜜渍荸荠。而当时被称为‘点心’的东西,现在看,差不多都是主食范畴。咱们饭庄就专门对此做了比较好的复原,菜单上把蒸饼、烫面角、包子、面条,都归类在了点心里,和饽饽明显区别开来。”
杜阳和张士慧此时个个脸上挂着笑,轻轻点着头,好像与有荣焉。
不过看精神头,确实有点小亢奋了。
宁卫民便满意地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日本这个国家过去是典型的寡国小民,乾隆朝时,受幕府将军派遣来华的日本使臣,只配最末等的满席。待遇还不如享受五等满席,每年向清朝皇帝进贡的朝鲜使臣。但尽管如此,末等满席也把没见过世面的小日本儿给震慑住了。因为直到江户中期后,日本所谓的‘和食’才用一小点油。清朝的时候,日本连贵族也没有多少人见过炸食。更没有使用奶和奶制品的习惯。无论是咱们的‘饽饽桌’上的撒子麻花,还是奶食饽饽,对他们来说都像是天堂的味道。说不好听的,一块萨琪玛就能让小鬼子感动得对中华的糕点师傅下跪。也是从此之后,日本从华夏引进了八种糕点,他们才开始向我们学习用油的烹饪法,取名叫做‘桌袱料理’。”
听到这里,杜阳和张士慧终于真心的笑了起来。
两个人频频点头,都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毕竟,拿小鬼子开涮是每个国人的共同癖好。
尤其是他们每天还能从日本人兜里挣钱的时候,这种快乐就更是按捺不住。
而这个时候,由于酒席上的气氛已经活跃融洽了,宁卫民也就可以就势地谈论真正的话题了。
“现在时过境迁,清帝国不复存在,日本却成了亚洲最发达的国家。可尽管富了,不再缺油水和奶食了。甚至如今的东京可以说汇聚了来自全球的美食,最高级的法餐馆也多不胜数。可为什么来华的日本人,却仍然前仆后继的跑到咱们这儿挨宰呢不花个千八百的,他们就不甘心离开。而且许多人都是彷膳、听鹂馆,还有咱们这儿,一路吃过来的。还有人到处打听满汉全席,这是为什么”
“能为什么还不是咱们华夏美食水平高呗。全世界第一。咱们厨师的水平,能是他们小日本子能比的吗”张士慧耐不住性子最先回答,然而他的浮躁却距离宁卫民的心意甚远。
宁卫民摇摇头,“不对。烹饪的技巧优势咱们确实有。但你别忘了,各国人有各国人的口味。就连咱们国家自己,不同地方的人还有庞大的差异呢。南方的甜豆腐脑,打死你,你也不会说好喝的。同样,京城的炒肝和卤煮火烧。南方人也受不了。所以烹饪水平这种事儿得需要真正的食客,真正的行家来评价。对一般人,反而没那么重要。口感六十分的烹饪水平,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日本人的嘴巴,绝对分不出焖炉烤鸭和挂炉烤鸭有任何差别。可能只有咱们华夏人……不,只有咱们这样常吃烤鸭的京城人才有这个本事。”
“是因为宫廷菜的名气吧日本人来了京城,除了吃烤鸭,就认宫廷御膳。就跟咱们身边的个体户似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暴发户,都这样。发财后念念不忘的,就是吃最好的山珍海味,先得对得起自己的肚子。”
杜阳的性子更稳重,说出的答桉是深思熟虑的,果然讨了便宜,中了宁卫民的意。
“对,名气决定了地方饮食命运,任何一个地方的特色饮食,红火与否,名气占了很大因素。所谓的名菜和老字号,就是早就不用掏广告费,人尽皆知的菜肴和商家。咱们的宫廷菜显然就有这个优势,名声早已在外,无论外宾还是内宾,没几个人真知道御膳是什么样的但无论是谁,都像尝尝皇上皇后的饮食是什么味道。特别旅游的时候,只要听说哪个皇家园林经营御膳,就会有人想品尝……”
“所以您就有把握在日本打开局面,凭着宫廷御膳在海外独一无二的稀缺性好啊。这么一起来,等于您在海外一家独大,或许比京城还受欢迎呢。”
杜阳果然是个有悟性的人,说话越发识趣,让宁卫民满意。
同时,他也等于无意中帮了宁卫民的忙,让宁卫民说出下面的话更加顺理成章。
“有这方面的因素,但要说到把握,当然还是国内当地头蛇,等着这些外国人自己送上门来,宰他们一刀更舒服。说实话,我去日本有一定的特殊原因,属于不得不去尝试一把。单纯从经营上看,还是依托皇家园林,更能吸引人来消费。几乎是稳赚不赔。京城虽然市场差不多饱和了,但咱们还有承德,有沉阳,只要有皇家园林的地儿,有外国游客光顾的地儿,哪儿不能办坛宫而这恰恰是彷膳和听鹂馆都无意和咱们争的地方。你们俩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