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李昙败下阵来,被弥子夏怼得气急败坏,却无从反驳的模样,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樗里疾不禁暗暗摇头。
“王上,弥子所言,实乃大谬!”
“哦?不知严君有何高见?”弥子夏眯着眼睛道。
不服来辩!
樗里疾不疾不徐地道:“弥子,我且问你,当今为何等世道?”
“大争之世。”
“不错。大争之世!这个世道,早已礼崩乐坏,单凭仁义道德维持秩序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樗里疾朗声道:“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佚(逸),苦则索乐,辱则求荣。民之生,度而取长,称而取重,权而索利!”
“商君此话之意,在于世人缺什么追求什么。人的欲望就是追名逐利,人的所有行为都建立在好利的基础之上。入仕则追求高官厚禄,务农则盼着良田万顷!”
“弥子,这你不反对吧?”
弥子夏无从反驳,便点头道:“此乃人性,人之常情。”
樗里疾又继续道:“而在这种利益驱动下,如放任其野蛮生长,那么将会农不思耕,民不思战,国人都去追名逐利,田地无人耕种,边关无人镇守,秦国以农为本的治国理念将亦被架空!”
“再者,那些集中了大量财富和权力的人,会进一步争夺名声地位,扩大权势,这对王上难道不是一种潜在威胁?因此商君之法弱民,就是为了监控和打压,将其约束在可控的框架之内。”
“如今弥子要开启民智,是为乱法,是为乱国。老夫实在难以想象,国人尽是名利之徒,好逸恶劳之辈,秦国将会何去何从?”
“这……”弥子夏愣住了,暂时无法反驳。
姜还是老的辣!
樗里疾真不愧是三朝元老,国之柱石,这一出口,就让弥子夏熄了火。
憋了好久,弥子夏这才振振有词地道:“严君,商君之法就是商君之法,开启民智就是开启民智,二者绝非一物,怎能混淆?”
“哼,商君之法在于弱民,而你的开启民智在于强民,如何不能混为一谈?”
看到樗里疾镇住了弥子夏,秦王荡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枪打出头鸟。
他是国君,不好下台跟群臣辩论,他只能做最后的裁决。但是弥子夏是秦王荡推出来吸引火力的,这厮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秦王荡怎能置若罔闻?
就在秦王荡准备开腔之际,樗里疾又作揖道:“王上,商君之法不可改,更不可开启民智!世人都认为秦法严苛,毫无人性,殊不知秦法不诛心,不外乎人情而已。”
“而今大争之世,天下大乱,厉行严法的约束效果远高于已经崩塌的仁义礼教,只有这样,才能将秦国纳入正常发展的轨道。须知,乱世用重典啊!”
“好!”
“彩!”群臣都为之叫好喝彩。
而弥子夏根本反驳不了,只能低着头,三缄其口。
秦王荡瞪了弥子夏一眼,心中很是生气。
“王叔,你所言固然有些道理,法无万世不变之法。王叔怎知,在秦国已经实行了五十年的商君之法,仍旧适用于秦国?”秦王荡这话,其实很是苍白无力。
“王上,你认为百姓追求的是什么?”
“温饱?”
“王上果真明鉴,深谙百姓之心也。”樗里疾赞扬了一句,又道:“不错,寻常百姓所追求的,是温饱,而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功名利禄。如入伍的青壮,他们浴血奋战,所追求的也不过是温饱,而不是奢望成为左庶长、左更、大良造!”
“商君之法,在于弱民,但绝不是非要将民众弱到居无片瓦,衣不遮体。就老臣所知道的,法家还是鼓励百姓们丰衣足食的,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治安稳定。”
“法家认为,物质生活直接影响世人的道德观念,当物质需求被充分满足时,就会产生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如行仁义重道德。老臣拜读过法家的一些典籍。”
“法家先驱管仲就曾说过,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足以说明,多么光辉的思想,知书达礼,道德荣辱都要建立在保证基本生存需要这个基础之上!”
“好!彩!”群臣又是一阵叫好喝彩。
秦王荡气得脸都绿了。
“王叔,寡人认为,开启民智,甚为重要!如泾阳一地,十万百姓私塾却只有七八间,还破旧不堪,教书的私塾先生几乎不得温饱,无奈改行。如此,我秦国岂能育人?”
秦王荡掷地有声地道:“人才,是一个国家兴旺发达的根本。寡人若不注重人才,若不注重培养人才,日后秦国何以大出,何以争霸,何以包举宇内?”
“王上此言差矣。”樗里疾淡淡的道:“秦国用士,不唯秦人!先王之时,所任相的张仪、公孙衍,皆是魏人。”
“魏国于其弃如草芥,而我秦国得之如宝,求贤若渴,用才不疑。孝公的求贤令慷慨激昂,书曰‘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列国之士怎能不血脉贲张?”
“商鞅、张仪、公孙衍入秦之前,都曾命悬一线,在秦国却登上朝堂,与国君坐而论道,指点江山,施展胸中抱负!”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富国强。先王纳张仪之计,拔三川,并巴蜀,收上郡,取汉中,散六国之众。岂不壮哉?如廷前之二三子,大半非是秦人,甘茂是楚人,弥子夏是卫人,魏章是魏人,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王上为何非要自己培养人才?”
“如此,不是在舍本逐末吗?”
“王上,商君之法不可改,改必生乱!”
“……”秦王荡陷入了沉默。
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用人,向来是唯才是举的。
商鞅献固本之策,编什伍之民,兴农战之法,立国之威信,逐步取得了河西之地的控制权,扭转了秦国长期受魏国压制的局势。
张仪献离散之策,巧舌如簧、长袖善舞,疲楚弱楚,破魏楚、齐楚之盟,在秦、楚、齐鼎立格局中赢得先机。
后面更有范睢献蚕食之策,远交近攻、虎视三晋,连击韩国,以有上党,“得寸则有寸,得尺亦有尺”,步步为营、日益精壮。
魏失三才,皆成秦之栋梁,献兴秦三策,皆中治国肯綮。
秦用函谷雄关挡住了六国之师,但对于六国人才却敞开大门。
随着战国竞争不断加剧,秦国对于人才的需求已经不满足于“守株待兔”,而是主动出击,暗挖各国“墙角”。
最迟至昭襄王中后期,秦国已经建立起组织严密的“猎头”网络,开展搜罗六国人才的专项工作,范睢入秦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秦国使者王稽发现范睢,看似是一件偶然的小概率事件,但仔细分析,却是必然结果。王稽表面上是秦王派遣出访魏国的“谒者”,实际暗中执行招募人才的重大任务。
在魏国期间,他时刻高度关注“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利用每一个机会打探情况。王稽具备职业“猎头”的一切素质,眼光独到,第一次和范睢相见,“语未究,知睢贤”。
王稽如获至宝,怕夜长梦多,迅速向魏王辞行,带着范睢一同归秦。
王稽不是昭襄王唯一的特使,秦国的“猎头网络”深入到六国之中,成为一个系统工程:老幼不问,文武全收,唯才是举。
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人才流量为秦国带来了发展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