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暗的帐篷内,安森默默抽着烟斗,一声不吭的打量着自己的第三步兵团长。
真理会?
很好,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都能说得通了——为什么自己总能撞见某个阴魂不散的小说家,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的行踪一清二楚,以及为什么只要他不想被自己找到,自己就永远不可能碰见,除非他主动跳出来。
根本不用问,答案自己跳出来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组织名称,安森只把它当成和圣艾萨克领导的真理会同名的小团体而已;但没过很久,他们就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力量”:克洛维之乱,十三评议会,地下魔法道具黑市……
甚至认真回忆一下,安森觉得圣徒历九十五年的北港暴动——德拉科·维尔特斯这混蛋的“成名战”,极有可能也与真理会不无关系。
毫无存在感,成员眼线遍布新旧世界,行事高调,却从未有过其实力强大的传闻…这些互相矛盾的信息冗杂起来,就成了安森眼中的“真理会”。
他打量了眼“卡林·雅克的信”却并未立刻拆开,而是随手放在一边,故作闲聊的开口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不这么做,就无法让您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诺顿·克罗赛尔毫不掩饰道,视线停留在信笺上:
“同时就算我没有说,您多半也已经有所觉察,因此这也是为了消除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误会?”
“您或许从费尔·克雷西口中听到过,真理会在新世界的渠道都是倚靠无信骑士团建立起来的——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诺顿解释道:
“当然,他们在殖民地势力很庞大,想在这里做任何事几乎都无法避开克雷西家族,但这并不意味着真理会和他们有过多的牵扯,事实上我们之间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友好。”
安森微微颔首,这一点他相信;毕竟同行之间关系亲密属于罕见现象,多半都恨不得明天就能参加彼此的葬礼,饱餐一顿顺便确认对方真死了。
“除此之外,或许您还会觉得我一直都在将您的行踪汇报给真理会高层——如果您真的这么想,我…我不会辩解,但我真的没这么做过。”诺顿的表情十分认真:
“事实上真理会也从未要求我这么做过,呃…准确的说,他们基本上没要求我做过任何事情,这次是头一回。”
唉?
抽着烟斗的安森一怔,露出了十分好奇的表情:“什么都没做,那你在真理会内是什么职务?”
“我也不知道。”诺顿给出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表情就像是刚毕业的学生被亲人问到自己具体是干什么工作时那种纠结:
“真理会……它不像是军队,教会或者任何有着严密结构与上下关系的组织团体,更接近于俱乐部一类的集会——最初加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只是加入了某个俱乐部而已。”
“像很多俱乐部一样,会内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各行各业,贵族,乞丐,黑帮,记者,军官,商贩…大家彼此平等,分享彼此提供的信息情报和资源,互帮互助。”
“和俱乐部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拥有一个很明确的宗旨;当行动发起之后,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主动执行真理会交给的任务——就像现在。”
松散的组织结构,不考虑社会身份与阶层的联系,共同的目标和追求,这怎么听起来有点儿耳熟呢…安森挑了挑眉毛:
“那这次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确保自由邦联的存在,不会被外界势力影响而毁灭。”
诺顿的表情一凝:“这也是我宁可暴露,也要第一时间赶来的理由——自由邦联的存在和延续,对打破秩序教会束缚在这个世界身上的枷锁,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只要能对内维系稳定,对外争取旧大陆各方势力的承认哪怕只是默许,它将成为第一个没有教区,没有无孔不入的审判所监视,不受到秩序教会各方面管控的国家。”
“无论最终成功或失败,她的存在都将为之后所有试图争取摆脱教会控制,争取自主的国家提供宝贵的经验和范例样本,哪怕最不济也能成为一面旗帜,告诉所有人这并非不可想象的荒唐,而是切实可行的。”
“因此这次不同以往,虽然目的理由并不完全一致,但我们和您有着共同的目标。”
共同的目标…安森心底一冷,吐了口烟雾掩盖下自己不太善良的表情。
倒不是他对诺顿的话有任何怀疑——毕竟对方是主动自曝——纯粹是类似的口号从某个小说家那里听过好几次,已经快有心理阴影了。
“我有两个问题。”
放下嘴角的烟斗,安森叹了口气道:“第一,风暴师…或者应该说冰龙峡湾内部还有多少你们的人?其次,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诺顿·克罗赛尔面色一怔,紧蹙的眉头像是陷入了某种纠结,他谨慎的望向安森:“我能不能先回答第二个问题?”
“……可以。”
安森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
诺顿微微颔首,像往常汇报工作室那样坐直身体,一丝不苟道:“我们…或者说卡林·雅克阁下和我并不清楚您具体要做什么,但在扬帆城被路易·贝尔纳爵士夺取后,我们搜集到大量有关无信骑士团的情报。”
“他们正在加强和各地自由派势力的联络,招募逃亡到新世界的天赋者和施法者;这对一贯低调的他们是相当反常的举动。”
“之后风暴师进入扬帆城,我又得到了费尔·克雷西仍在城内的情报;原本是打算立刻汇报给您的,随后就传来您与卢恩小姐失踪的消息。”
“结合卡林·雅克教士和其他真理会成员提供给我的情报,推测您很可能是和芙莱娅·摩西菲尔德小姐一同追击逃亡的费尔·克雷西;而他当时唯一能躲避的地方就只有……”
“扬帆城北郊的,原始森林。”
安森神色一顿。
“向东是灰鸽堡,向南又要经过个殖民地的港口——以现在邦联的团结程度,他是逃不掉的。”诺顿默默地补充道:
“只能进入不受殖民地管辖的荒野,最好还能得到新世界旧神派的庇护,否则绝对无法摆脱伊瑟尔精灵女王的追击。”
这确实是有理有据的推测,虽然原因有些偏差,但结果基本上正确了,也就是说真理会对新世界的旧神派也有相当的了解。
结合之前莉莎“招募”某位小说家,很可能卢恩家族与真理会原本就有联系;使徒亲自召唤,真理会应该是知道卢恩家族要干什么,自然不会更不敢拒绝。
但即便与卢恩家族有所牵扯,他们和圣艾萨克之间有多大的关联依然不太好确认…虽然曾经的真理会只是个单纯的学术研究组织,但那毕竟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又从官方机构变成地下组织,变得面目全非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安森大开脑洞的时候,诺顿还在继续像汇报工作似的沉声道:
“至于风暴师内的真理会成员据我所知只有我一个,冰龙峡湾大概有十几个和我们有关的线人,扬帆城内也有两个与我们有联络的家族…但他们大都并不清楚我们的真实身份,只是成员们各自发展的下线和外围成员而已。”
“不过如果您想了解的话,我倒是可以告诉您一些其他军官们的情报。”
唉?
安森的表情怔了下。
“唔…就比如说掷弹兵团长法比安原本是近卫军,这一点您应该知道,但根据我掌握的情报,他应该和王室也有些关联。”诺顿像是没有注意到安森的表情:
“圣徒历九十年前后,卡洛斯二世陛下曾经不定期在军队和枢密院政府内招募一些‘密探’,负责直接将掌握的情报汇报给王室;看法比安中校的履历,他大概是九十七年那一批在海军时被招募的,之后就走关系调进了近卫军。”
“做为风暴师的掷弹兵团长,所有的军事会议和行动他全部都有参与,也有充分的自由活动空间——我在北港时,曾经无意间碰到过他在给某人写信。”
“第二步兵团的阿列克谢·杜卡斯基中校,他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和帝国的杜卡斯基宫廷侯爵有些血缘关系而已。”诺顿继续像闲聊似的说道:
“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但大概是家庭纠纷的缘故,让阿列克谢中校从家里逃了出来,冒名顶替了一个和他同名的阵亡军官档案,之后从上尉逐渐升职到中校——我和他原本都在西线服役,这些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对了,他拜托过我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既然连自己的血脉之力都已经暴露,想必您应该也早就已经发现了。”
安森·巴赫:“……”
“第四步兵团长于连,虽然貌似只是个有些文弱的家伙,但据说他的家世并不一般,并且也是某个有旧神派嫌疑的军官俱乐部成员……”
“骑兵上尉杰森·弗鲁豪夫,原先效力在东部要塞一个着名骑兵团,之所以到南方在鹰角城参加风暴师是因为和境外势力勾结暴露,不得已逃出来的……”
“汉克军医长,他在克洛维城的‘好太太宠物医院’应该只是伪装,赏金猎人‘黑面罩汉克’很可能才是他的真实身份……”
“后勤参谋克里斯,虽然相处不深,但记账的手法和克洛维九十年一个着名在逃诈骗犯十分相似……”
“第五步兵团长里欧·克林顿,他是个普通人,但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不太好的传闻,每次军队遭遇险情上司和同僚无人幸免,他总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号称‘不死的里欧’……”
…………………………
看着桌上的信笺,安森的微笑完全僵在了脸上。
他已经不忘记诺顿·克罗赛尔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只隐约保留着对方一个劲儿冲自己招手,摇摇头然后告辞离去的记忆,一动不动的在椅子上坐了九十多分钟,直至烟斗冷掉才终于回过神来。
原本以为风暴师就是一群被人抛弃不要的炮灰,报团取暖挣钱的“创业小团伙”,结果没想到里面全是人才,一个个都身怀绝技。
不过安森也只是震惊而已,毕竟无论是“王室密探”还是“赏金猎人”,他们从未做过出卖自己或者军团的举动,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之所以反应那么夸张,除了第一次听到有些震惊之外,主要还是安森的精力已经濒临极限,难免控制不住情绪。
确认诺顿已经离开,安森随手将已经拆开的信笺扔在了桌上,连衣服也没脱就直接躺在了床上。
跳动的幽暗烛光下,昏昏欲睡的安森望着那泛着微黄的牛皮信纸,视线逐渐模糊,脑海中各种五颜六色的形状与交叠重映的闪回浮现在视野之中:
“至尊敬的守备军团总司令,安森·巴赫上校:
对于本人的不辞而别还请接收我十二万分的歉意,绝对没有任何要故意躲避您和塔莉娅·卢恩小姐的想法。
真的,我对秩序之环郑重发誓,这一点千真万确!
就在写信的同时,无信骑士团正在疯狂暗杀《白鲸港好人报》,和守信者同盟在各个殖民地分部的线人和收买的外围成员。
我怀疑自己已经暴露,为了避免引起骚乱不得不暂时躲藏,委托您的书记官将您要求的东西带去黑礁港,同时将这封信交给了一个您绝对能信任的人。
如果他把信交给了您,说明情况已经开始恶化——无信骑士团并非只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他们和‘安息之土’的旧神派有着很深的联系,千万注意提防。
另外,我和无信骑士团现任团长伊恩·克莱门斯私下接触过,对于无信骑士团和克雷西家族之间的关系,此人并非如同表面上展现得那么忠心耿耿,或许能成为避免引起某些危险局面的突破口。
最后请记得替我向大卫·雅克问好,让他不要担心这个给他找了无数麻烦的哥哥,追求艺术的同时也别忘了多画几幅能挣钱的。
一直对您绝无二心,永远说实话的挚友,卡林·雅克。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