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氏为亲娘立的衣冠冢很简单,只用了一块形状特别的石头作为墓碑。石头上,佟氏用匕首刻划了几笔线条,勾勒了一个燕子的形状。石头就立在一棵树下,如果不是知道那里有座墓,谁也不会怀疑树下的石头有什么玄机。
佟氏早就料到了家中嫡母的做法,所以她并不指望兰笙能带回什么让人安心的消息。她心里明白,兰笙答应带她出宫是仁至义尽,兰笙不答应带她出宫是无可厚非。所以,她不怨兰笙言而无信,只怨自身命不由己。
尽管皇帝恩赐了虚华庵内的一席牌位给佟氏,佟氏却不敢将燕氏的名讳报上。今日她虽得了皇帝的垂怜,来日却不知谁还能再垂怜于她。若是一朝再牵扯进什么疾风骤雨之中,母亲的牌位便是被人攻讦的弱点。所以,佟妃只在牌位上留了“先母之位不孝女佟艳儿谨立”的字样。
佟氏领着兰笙到亲娘的墓前祭拜了一下。听兰笙说完出宫的经过,佟氏一言未发,她只想到了一个字:命。佟氏觉得母亲的命数即是如此,一生中只爱两个人,最后,因其中一人而不能善终余生,因另外一人而不能入土为安。一生至此,虽不算悲凉,却难免孤苦。母亲的命数如此,她自己的命数又如何呢?佟氏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畏。
兰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她看着那块石头,看着那些刻痕,心中很是悲戚。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连夜赶路归来时看到母亲在病床上冲自己微笑的时刻。她知道母亲为她耗尽了最后的心血,只为等她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自始至终,母亲都清楚地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所以母亲固执地要用虎狼之药提振血气,只为她回家时能看到一个神志清醒、坚定如昔的母亲。“焚尽千般苦,风了万道心。残英归福地,蕴化来世人。前人都有高见,要将过身葬在天地通灵之所,才能尽快转世重生。你今日在此立下衣冠冢,也算是对母亲尽了期待重逢之心。这也是一种圆满吧。”兰笙劝慰着佟氏,希望她能放下前尘,再作打算。有件事,兰笙一直耿耿于怀,她想说,又担心引起事端。可是,就算不告诉佟氏,她也想弄个清楚。
“我娘性情软弱,从来不敢奢求圆满,现在会得到这种际遇,倒像是求仁得仁了。”佟氏苦笑着,蹲在地上,按了按石头周围的土,想让石头卧地更安稳一些。
“你能这样想,也算是看开了。看开就好,世事就是如此,不可能尽如人意。知足为乐吧。”兰笙将一个小包袱递给佟氏,“你娘带去宁济庵的东西,只剩了这些。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佟氏接过包袱,抚摸着,轻声到道了句“多谢”。
“还有件事,我想多问一句,你娘可与什么人有仇怨吗?”兰笙问道。
“我娘?她性子单纯,只有被人欺负了暗自伤神的份。若说与人有仇怨,也就是我嫡母钱氏,她一向不喜欢我母亲,你也看到了,人死了都不能归宅。”佟氏冷笑着摇头,“几等人有几等作为,钱氏也就只有这种能耐了。”
“为你母亲清检尸身时,我在一旁看了。我在你母亲背后看到了一些淤伤,那个痕迹有些可疑。我觉得,你母亲不是自缢身亡。她可能是被人勒死的。”兰笙说这话时,还是有些犹豫,她既没有保留下证据,也没有办法确认自己的猜测,她只是看到了一些让她无法释怀的痕迹。
“你说什么?”佟氏大为震惊,她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是该相信兰笙的猜测,还是质疑兰笙说出这种猜测的初衷。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我说的话,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但是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不相信只是因为不想节外生枝。”兰笙不想将自己毫无根据的臆测强加给佟氏,但是对佟氏而言,对这件事的猜疑将会支撑她度过庵庙中的枯燥岁月。
“锦兰,你真是个可怕的人……”佟氏轻声说道,她扶住身边的树干,觉得天昏地暗,“我娘……我娘是被人勒死的?这,这种事。如果是真的,一定是钱氏,她恨我,更恨我娘……可是,如果是钱氏,她为何会等到现在才动手……锦兰啊锦兰,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佟妃慢慢跪倒在地,头靠在树干上,从未有过的脆弱之姿被冷风冲刷地战栗不止。
“抱歉,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兰笙仰头望向天空,觉得渐渐明亮的天光给人一种辽阔高远的感觉。“换作是我。我会想要知道。”
兰笙离开时,佟氏还跪坐在树下。兰笙回头看了一眼,感觉那棵树好像一个人,顶天立地,任脆弱的佟氏依靠、信赖着,任清澈的晨光洗涤、笼罩着,充满了生机。
走下百级长阶,满月迎了上来,递给兰笙一个食盒。“夫人,咱们得快点儿了,再过一会儿,路上的人就多了。”
“嗯,知道了。”兰笙跟在满月身后,像经常见到的宫人一般低着头,唯恐冲撞到贵人。
“夫人,恕奴婢多嘴。夫人对董嬷嬷,可有什么打算?”满月走在前面,一边观察四周情况,一边低声问道。
“董嬷嬷年纪不小了,以后就在咱们院子里颐养天年了。”兰笙低声回应。
“夫人还要留她?之前事关太医院,她还可以为用刘太医自己掩饰。这一次,皇后到东麒门查人,显然是她通风报信。夫人还如此宽待她,不是养虎为患吗?”满月心有顾虑,眉头紧锁。
“董嬷嬷不是咱们能动的人,正因为她与皇后有私下的来往,咱们对她更得谨慎。若是董嬷嬷有个三长两短,皇后要怪罪到咱们身上就容易得多了。”兰笙将食盒换了个手,没想到从御厨领到的膳食比自己院里小厨房的早膳要丰富得多,这食盒还真是有些坠手。
“皇后娘娘会就此罢手吗?奴婢有些担心。”满月略停了一下,与对面而来的宫人颔首示意。兰笙放慢脚步,头低地更多了些。
“走一步看一步吧!担心最是无用啊。”兰笙紧盯着脚下的路,第一次发现铺路的砖石上有复杂的暗纹。她不由得叹息,皇宫果然是最富玄机之地,连一块小小砖石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