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淮的诞生是先帝自诩风流帝王时的一段故事。那时的后宫中,太后与太妃双姝争艳,掩去了宫中其他女子的光彩。但是对于堂堂帝皇而言,他坐拥天下,所有的如花美眷都是供他拈指采撷的朝露。于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宫女在一个月色美好的夜晚变成了邱淮的母亲。太后治宫虽严,却也不能将皇帝的过失推卸到小小的宫女身上,于是宫女桉成了安随侍。
随侍,这是皇帝愿意为自己的意乱情迷所付出的最大代价。对此,太后与先帝还有过一番争执,太后认为,桉氏腹中的孩子是皇长子,先帝应该给自己的孩子足够的脸面。可是,先帝一句“卿意善哉,奈何意决”便将太后挡了回来。
邱淮出生在春天,梨花开得正盛的日子。桉氏生子时大出血,差点儿丧命,多亏太后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一棵灵芝,才为按氏捡回了一条命。尽管有太后的庇护,桉氏和邱淮在宫里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坎坷。桉氏的出身和幸运是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种被人嚼在舌尖上的生活直到太后有孕的消息传出才算告一段落。
太后福泽深厚,诞下嫡子邱沫。邱淮与邱沫年差两岁,自邱沫学步始,他便常常陪在邱沫身边,一同玩耍、一同启蒙。邱淮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因为年长,邱淮所以总被母亲教导要照顾、爱重弟弟。于是,邱淮变成了邱沫的影子,总是跟在邱沫身后。太后喜欢邱淮的懂事、稳重,常常赏赐于他,邱淮心中感恩,便愈发地对邱沫好。
可是这种两相受益的日子在邱淮七岁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刚入冬,邱沫被邱淮推入水中,险些淹死,幸得桉氏所救。因为水冷入骨,桉氏虚弱不堪的身体无法支持她爬回岸上,待有人过来救援时,桉氏已命断深湖。先帝震怒,太后震惊。面对斥责,邱淮惶惶无语,不知所措。先帝执杖便要打死邱淮,幸而太妃出面求情,一言邱沫无碍,二言桉氏身死,三言圣寿将至,于情于理,可饶过邱淮一次。
经此一事,邱淮在宫中失去了一切依靠。圣寿过后,邱淮就住进了皇室画院,再未离开半步。
从邱淮踏入画院那一刻起,宫中就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在了后宫的热闹喧嚣之中。
在皇帝讲述的这个故事里,有一个让兰笙无从理解的淮先生。那个年幼的,想要置弟弟于死地的淮先生有一张阴险狰狞的脸,还有一颗生于卑微、长于轻视、遁于黑暗的心。这样的一个人,喜欢着素洁的梨花,究竟是在掩饰内心的阴暗,还是在洗涤染垢的魂灵?
皇帝觉得太后对邱淮是有恨意的,因为太后对邱淮、对桉氏格外亲厚,可是邱淮却要谋夺邱沫的性命,这不仅是在伤害太后的感情,更是在辜负太后的信任,践踏太后的仁德。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乖乖躲起来,太后也不会和他计较什么。可是,这人若是不知好歹地走出来,那就是向太后挑衅。
兰笙觉得皇帝过虑了。若是太后真的有心为难邱淮,一座小小的画院又怎能挡得住太后的威势。兰笙以为,太后对邱淮应该是爱恨交加的,毕竟是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莫名其妙地走错了路,却也不是合该如此。为人父母者,对孩子总是怀有一份盲目的宽容。
皇帝在锦织苑用过午膳就离开了。临走,皇帝还冲兰笙摇了摇扇子,提醒兰笙要记住这把扇子的“来历”。兰笙看着那扇子,虽后悔没有多摸几下,却也有些安慰,毕竟装扇子的锦袋还在,自己多少有些安慰。没想到,皇帝走了几步就停下问,“这扇子,就是这么拿来的?都没装个盒子吗?”
兰笙的心一凉,皇帝果然是明君,所思所想细致至极,连装扇子的物件都不想落下。玲珑得到兰笙的指示,连忙去书桌上取来锦袋,上呈给皇帝。皇帝拿着锦袋看了看,脸色有些晦暗,他瞄了兰笙一眼,给兰笙留下了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扬长而去。
“真是个多事之秋啊……”兰笙喃喃道。她站在檐下,看着雨滴落在地面的积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想起皇帝从来到走,鞋没有换、脚没有洗,只躺了一会儿,还跟自己说了半天闲话,不由得生出些愧意。若是自己能再谨慎点儿,皇帝今天就无需走这一趟了吧。
兰笙突然想起院外有人监视的事,她招呼玲珑过来,“玲珑,找人去外面看看,今天有没有人盯着咱们。”
玲珑领命而去。兰笙又高声唤道,“董嬷嬷,过来一下。”
一会儿,董嬷嬷从后院赶过来,“夫人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有事想请教一下嬷嬷。”兰笙想到刚才董嬷嬷那一瞬间的惊讶,虽觉有事值得挖掘,却又不想涉入太深,正如皇帝所说,既是一块无人敢揭的疮疤,那么用衣袖把它遮盖起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奴婢不敢。不知夫人想问何事?”董嬷嬷谦恭地微垂着头,礼貌地拉开了与兰笙的距离。
兰笙见状,也不在意,自顾问道,“玲珑说咱们外面有人盯着,嬷嬷对这件事怎么看?”
“奴婢不敢僭越,一切都听夫人示下。”董嬷嬷一直是这种安分守礼的态度,这种感觉,放在平时会令人安心;可是有事发生时,就会让人觉得生分。
“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以前听过、见过这样的事吗?”
董嬷嬷沉吟了片刻,这个问题问的太刁钻,若说没有,那就是在说当今皇后治宫有疏漏;若说有,那就是宫中积习,自己就要给个意见出来。这位锦兰夫人总是会掐在人的软肋上问一句关乎软肋的话,这种感觉很让人恼火,却又发不出火来。董嬷嬷在心中计较了一番,答道,“奴婢以前确实听说过这种事,各宫的主子都想抢得圣宠,所以要监视的不是宫里的贵人,而是先帝。”
“依嬷嬷看,像佟妃那样把这件事掀出来,利大还是弊大?”兰笙觉得佟妃的手段太强悍了,这样一闹,把一件对她有利的事闹成了对她无利的事。
“夫人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董嬷嬷微微抬头,想看清楚兰笙做此发问的意图。
“佟妃的事,我确实是有答案了。可是咱们院子的事,我还没想好。”
“夫人是认为,盯着佟妃的人,和盯着咱们的人,不是一个宫里的?”董嬷嬷对兰笙的转变感到纳闷,那天兰笙教训玲珑的话,她已经从玲珑那里听说了,兰笙本是不想管这事的,那么现在是什么原因让她改变了主意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先让玲珑去看看。人若不在,就是最好;若人还在,咱们就得想一想了。”兰笙抬起头,正迎上玲珑匆匆回来。
“小姐,我让小豆子和稻子装着出去找东西,绕了一圈,现在外面没人。”
“没有人在啊……”兰笙有些举棋不定。
“但是……”玲珑咽了口气,继续说道,“小豆子说他在一个能避雨的墙角看到了两个脚印,是脚踝的印迹。小豆子说,有可能是有人在那里站过,走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自己留下了脚印。”
兰笙一声长叹,她看看玲珑,又看看董嬷嬷,“打赏小豆子。告诉院里的人,都小心着点儿吧。我怕是,山雨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