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即金秋送爽时节。
数匹快马疾驰进入“洛阳”,并于次日,奔赴“卫岗乡”。
又过两日,“兵部左侍郎”高远突然造访“谢府”,并直接道明来意:“冯县男有奏疏呈报,且另有文书递进宫内,不知县子可知否?”
这件事情,谢岩当然知晓,冯宝的正式奏疏走的是经“三省”而转呈皇帝的常规途径,至于直接送进宫里的,不用问也知道定然是王福来的手笔,而自己同样收到私信。
按理说,这些都是很普通的做法,算不得稀奇,可高远当面来询问,那就不寻常了。
“难道说,冯宝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谢岩心里如是想着,嘴上却道:“此事不假,冯宝亦有差人来至乡里。”
“执戈带甲之士,未经朝廷许可,深入他国,若引发两国刀兵……”高远特意没有说完整,而是将目光投注谢岩面庞。
“竟有此事?实是胆大妄为。”谢岩似笑非笑地说着一件似乎令人震惊的事情。
“朝堂上下,群情激愤,‘弘文馆’与‘国子监’儒生乃至‘六部’之中,皆有上书者,事涉者众矣。”
谢岩这下明白了,高远突然而来,定是受人所托,估计也是朝堂上下的质疑声太大了些,不少人心存疑虑罢了。
官,做到高远这个地步,能够请托的自不是普通人,况且其位列“兵部”,原则上不会参与那些是是非非,毕竟与之无关。
但既然来了,谢岩就不得不重视,且不论二人共事多年的情分,单就儒生以及官员们的集体谏言,也必须作出回应,否则远在南方的冯宝,根本顶不住这一片质疑声,等他知道的时候,怕是已经有了结论,万事皆休。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正是指的这一时刻。
谢岩道:“书生意气不足为虑,勋贵出海,获利丰厚,官员有异议,意料中也。”言下之意,根本问题还是出在“勋贵出海收益”太大一事上,只不过此事无法放到台面上来说,只能用“军入他国”来理论。
高远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说道:“勋贵合力出海,与朝廷无关,然兵入他国,实为禁忌,何解?”
“‘兵’者何来?”
高远知道谢岩的意思,“勋贵甲兵”实际等同于私人武装,明面上和“唐军”毫无关联,但部分文官以及儒生们牢牢抓住李聪身份做文章,大谈“妄动刀兵,与礼不合”等等,特别是紧扣“无圣旨,军队不得入他国”这一铁律,认为冯宝滥用职权,无视律法,理应治罪。此等说法,摆明了就是不敢指责皇帝,而想拿冯宝开刀。
其实整件事说穿了就是“利益”二字,官员,尤其是普通官员,阻止不了勋贵们合力“谋财”的举动,心有不平,有意无意间,“配合”儒生们在“闹事”。
“一千铁甲,放之四海皆可称‘强军’也,怎可无视乎?”
谢岩反问:“乡之‘巡逻队’,可称‘军’乎?”
高远明白了,谢岩所说意思非常简单,军队就是军队,哪怕如“卫岗乡巡逻队”,战力再强,唯有受命出征,才算是军队,平日里,只是地方“巡逻队”。也就是说,“勋贵甲兵”,无论怎么说,也算不到军队头上。
话虽如此,但高远知道,仅凭这种说法,根本不足以应付,因为李聪“千牛卫备身”的官衔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
谢岩看出高远疑虑,直接说道:“此事吾已有计较,高侍郎不必放在心上,明日休沐过后,定有不同。”
出于信任,高远没有追问下去,本就代人相询,何必弄那么清楚呢?
心有虑者,可不止高远背后的人,刘仁实、许敬宗等,于同日相继差人前来,所问意思都差不多,那就是当如何反驳“无诏令,军之他国”一事。
至此,谢岩算是看出来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勋贵们”是死活也不想让步,一旦松了口,文官们会紧咬不放,到手的利益自然也就没了着落。要不是文官们发力的那个点,实在是难以驳斥,他们根本就没打算理会,怎么说,皇帝陛下也参与了不是。
俗话说,皇权大如天。
可很多时候,皇帝,尤其是想要有些作为的皇帝,实际还是有诸多顾忌的。
儒生们占据道德制高点,指责“勋贵甲兵”不顾及两国邦交,深入别国,恣意妄为,有损“泱泱大国”之风范;官员们则以律法为切入点,那也是合情合理,无可挑剔。只是如此一来,李治就郁闷了。
根据王福来“密奏”所言:“此番‘出海’之收益,实则微不足道,冯大都督有意大船建造完毕后,亲率‘水师’出海,想必斩获更丰……”
李治丝毫不怀疑王福来“密奏”当中的意思,想想也是,一千甲兵“出海”一趟,便捞了三十余万贯钱财,等到“水师”尽出,肯定是只多不少,如此,征讨“高句丽”的军费,可不就有了吗?
想到此处,李治眼神不免炽热几分,那可是前隋乃至先帝,数代帝王未竟全功之伟业,只要成功,便足以媲美秦皇汉武,同时可令华夏大地,金瓯无缺。
如今,“高句丽”国内政局不稳,只要待一契机,即可挥师远征,而大军一动,钱财断不可缺,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治可不认为“勋贵甲兵”的做法有什么问题,甭管是抢来的,还是骗来的,有钱就是好。
只是这些“内情”,知者极少,更无法放在明处,故李治对于朝中喧嚣,不予理会。
然而,李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文官与儒生们的动静很大,人数太多,且集中于一两日内,甚至连许多番邦、属国等使节,也通过“鸿胪寺”问询,几方合力,算是压力不小。
“为主子分忧”,那是王伏胜心里的头等大事,自“弘文馆”第一封奏疏呈递君前,他即从皇帝“不悦”的神色中猜出了一些,于是立刻命人去弄清原委。
虽然大唐没有后世如锦衣卫、东厂等情报机构,但作为“宫内总管”,王伏胜事实上担负着宫里、宫外的消息传递枢纽角色。
皇帝需要知道来自民间的疾苦和官员私下动态,事不可明言,王伏胜唯有暗自想办法,多年下来,也算小有所成,打探一些不太重要的消息,还是可以做到信手拈来。
当王伏胜得知整件事并没有人串联,乃是不约而同的自发行动后,他真是有些晕了,没办法向皇帝奏报,只能私下让人给谢岩递了一句话——陛下很关切。
谢岩亦请来人带回一句话:“且请留意明日‘卫岗特刊’。”
经过数年运营,“卫岗日报”在乡里订阅户已接近六千,而在“洛阳”,更是超过一万。
要知道,在人均识字率很低的唐代,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了,同时还不包括零售以及张贴于各街坊,供大众阅读的那一部分。
张贴报纸,有专人诵读,解说给百姓听,这事儿,最先是谢岩想起,但真正发扬光大的,却是“马会”和“赌坊”。
“马会”出资登广告,介绍“赛马”详情,尤其是每匹马的血统、战绩等信息,供赌徒下注参考,而作为开设盘口和赔率的“赌坊”,那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所以,“洛阳”几大赌坊联合出资,雇人于各街坊,每日诵读报纸,名义上是“为方便百姓”,实际重点解读“赌马押注”,但事情做的隐蔽,且确实有利于百姓通过报纸了解朝廷政务和生活信息,因此官府也不便过问,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情。
今日早朝。
大唐宰相,“中书令”李义府跟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而后径直走向大门,不用问他也知道,马车定然已经备好。
才出大门,却见一条人影自不远处而来,因此刻天色尚早,并不容易看清楚来人模样。
两名护卫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只是很快又退了回来,其中一人,手上还多了一样东西,且直接交给了随侍管家。
管家仅扫视一眼,急忙挥手示意车夫暂停驾车,跟着来到车辕旁,低声道:“禀郎君,‘卫岗日报’今出了‘特刊’,刚刚送到,事涉朝中。”
“哦,不妨观之。”李义府淡淡地道。
管家先是恭恭敬敬将手里“特刊”递进马车车厢,然后轻声言道:“出发。”
车厢内光线很差,好在李义府并不急于看到内容。
直至马车行至“紫薇宫”前,李义府下车之后,借着晨光,快速浏览了一番……
看着看着,李义府嘴角微微上扬,他终于明白,为何要单独弄一份“特刊”了,唯如此,方可于早朝之前,让群臣知晓其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