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夫人细捻佛珠的手一顿,盯着对方若有所思,随之不动声色道:“官人如此这番情谊——倒是教妾身一时肃然起敬了!”
贾平章顿时面色一沉。
贾夫人微微勾唇,却也不再言语上争锋,只重又数起念珠来。
“他来日可是大有用途的,官人何必仓促要治罪于他!再说,若要处置,也该是我,何必跟一柄刀剑过不去!”
她四两拨千斤,“如今那赵重幻才是心腹大患,我们谁也不知她借攀着西院的干系混进我平章府到底所为何来,官人还是忧心忧心此女方是正事!”
贾平章蹙了眉峰,语气发寒:“说到此事,你也有些太过急躁!目前绝非除去她的最好时机!而且也易将矛头引向我平章府!”
下午一直监视着荣王府的探子又送信回来。
信中说,赵重幻人刚醒没多久,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两个地方——大理寺跟临安府署。
去临安府自是为了当日被送进去的夜贼。
而去大理寺却不得不令他警惕了,也就说赵重幻对于林音儿李代桃僵一案还是兴致不改——
大理寺甚至马上就根据她的推测开始在临安府内寻查替身者的真实身份。
之前,她被困平章府,迫于威势,想要保命,试图透过林音儿寻到神秘人,以此算得投靠他平章府的一份投名状。
但如今情势大变。
她既被荣王府所认,便有了保命之符,委实大可不必再掺和进这场是非漩涡中来。
可她还是一转头迫不及待地又扎了回来,显然,她之所谋并不仅仅是保命这么简单。
是故,她背后必定另有玄机。
只可惜了如此一个心机、手段都非常了得的小女子,却不能再为他所控,而为今之计,毁掉她是惟一的选择。
但是——现在——绝不是杀她的好时机!
他还正思虑对策之际,不想没过一个时辰就又传来一则消息——赵重幻从临安府署回荣王府的路上居然遭逢刺杀,后不知所踪。
而此时此刻,荣王府正遣人在临安府城内各处大肆搜检,连城内巡防也都被派遣去帮着寻人了。
“江湖上要寻她的人可非一两个!”
贾夫人却不以为然,微微一笑道,“不是连你也看中她手上从虚门宗盗出的宝物吗?要杀她抢夺宝物的人多如牛毛,矛头岂会就真的指向我们平章府吗?我看未必!”
“你不也瞧见荣王妃的态度了?她十几年来派人四处寻找失踪的郡主一家,一直一无所获!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个所谓外孙女,你再看看昨日她拔剑的样子,人都已经疯魔了!”
贾平章咄咄地盯着自己的大娘子,一边抬手指着她,一边恼恨地敲了敲几案。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这外孙女,还是费力从我们平章府夺走的,可尚未来得及认祖归宗,就又莫名其妙遭人劫杀,你说她的矛头怎会不直接就冲着我平章府而来?”
贾夫人却嗤笑:“是又如何!她有证据吗?”
旋即她眼神斜眄地佯装恍然。
“倒是官人你,怎么,昨日乍见得那姑娘姿容出众,莫非——也有些心动了不成?毕竟那丑怪男人脸之下藏着的俨然是个天姿楚楚、倾覆人心的美人儿呢!”
贾平章脸色黑沉愈甚,冷哼地一推几案上的物什。
“益发胡言乱语了!你整日待在这佛堂内,不出门,不见人,怎地连原先的那些个见识也短了?”
“我见识短?”
贾夫人笑着站起来,但笑声中却不可抑制地溅起凌厉的火星,似釜下的焦炭,受不住烈焰而四下飞旋,一下子落在贾平章的眉心,烫得他直皱眉。
“如今这些事还不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妾室、娼人一个一个往家领,搅得后宅内乌烟瘴气!这且不说,当年我让你拿住那人后赶紧杀了,可你却偏要留在真州,现在终还是酿成大患!”
贾夫人逼视着他,脚下步步迫近,而言辞更似烧透的刀,刀刀见红。
“别人处心积虑送一个貌美的女人进来,你竟毫无防备,被蛊惑得五迷三道的!最后居然被她盗了印信,还李代桃僵换了具女尸进府,而我安排的人你却信不过,非要木远声遣人来!”
她冷嗤,“他那个弟弟却是个蠢才,你就没瞧出来吗?他必定从一开始便知晓赵重幻是个女子,但却只字不提,完全将你蒙在鼓中!他究竟是何居心,你便一点也不疑心吗?”
“接着你又想指望一个虚门宗的叛徒来帮你寻人,如何?现在不但寻人毫无指望,还将我们平章府搅得鸡飞狗跳的!”
她一番话箭矢般,容不得贾平章有任何回应,说得他脸皮涨红,气急攻心,但似乎又哑口无言。
显然他这位夫人虽静守轻檀院,但却对平章府内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都了若指掌。
他刚试图开口驳斥,但此刻门外忽然传来菊明的声音:“老相公,夫人,宫内有急件来!”
贾平章闻声,也顾不得再去与自己的夫人争执长短,疾步走到门边。
打开门,他接过菊明手上的密件,迅速地拆开封口,掏出纸张——
随着他的眼神上下梭巡,神色也几多变换。
读完信件,他黑沉的眼神越发森寒,沉吟了下,回手便将密件递给走上来的贾夫人。
贾夫人接过信件,目色炯炯地仔细看了一番,旋即示意菊明关上门。
“此信中内容可确实?”她望着自己的夫君,冷静道。
“慈宁殿的人亲自遣人送出来的,显然不假!”
贾平章眼中射出一抹阴狠之色。
“这事如果昨日成了,赵重幻一样也会出了平章府!”他冷冷一笑,“真没想到谢家还会来这一招釜底抽薪!太后居然宠信谢环琛母子如斯!”
贾夫人盯着信件上的内容又琢磨了片刻,抬头道:“如此说来,谢长怀也早就知晓赵重幻的身份,所以才与文履善联合起来想将其救出去!”
她齿关轻叩了叩,“真没料到文履善竟跟赵重幻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他们却装着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果然是心机了得!”
贾平章切齿道:“我早知晓文履善的突然回归不会如此简单!果然——后面有一只手在操控此事!“
“赵重幻从荣王府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大理寺寻那关于假林音儿的线索,看来他们早就抓到一些把柄了!”
贾夫人却不认同。
“如果林音儿与他们有干系,那神秘人早就被他们劫走了,可为何却迟迟没有当朝揭开此事呢?程元凤都参了你,但最后不过也只是一些西院以及幕客的闲话罢了,并无甚紧要的由头!”
贾平章被这一言点醒,若有所思道:“也是!赵重幻既然还在四处寻找林音儿的线索,说明那个小贱人与他们并无直接干系!也许他们不过正巧都获得了某些消息而已!只是,他们从何处获得此消息,还不得而知!”
“真州方面可有消息?”贾夫人试探问。
贾平章摇头。
“毋论消息从何处走漏,他们既暂时没有行动,那说明他们的消息不过也只是消息,尚未有任何佐证罢了!官人且莫要自乱阵脚!”贾夫人镇定道。
贾平章神色阴鸷地走到银缸前,探手将密信放在明亮的烛火上缓缓点燃,转眼,纸张便被火舌舔舐,卷成一抔烟灰,落在烛泪里化成齑粉。
“此事终究是刃悬梁上,不除不安!”他发狠道。
贾夫人缓步走近,面上显出意味深长之色:“法子,倒也不是没有!”
“此话何意?”贾平章霍地回头看向她向来慈和、此刻却满是精明的脸。
“赵重幻原不过只是一介草莽贱民,身薄命微,你如何拿捏都无所谓!但如今骤经荣王府这般一闹,她现在可显要得很!而那文履善既明知暴露了他与赵重幻的关系必定会吃罪于我平章府,却还是愿意坦应亲事,也就是说赵重幻与他的关系更是非比寻常!”
贾夫人慢条斯理道,“不管她有心还是无意,既进了我们平章府,背后自然逃不去文履善等人的筹谋!还有谢家那来历不明的小子,竟还想求娶于她,也就是说他们背地里早就有了不清不楚的干系!”
“所以暂时更不能杀她了!”贾平章有些不甘恼道。
“杀她?怎么还能够呢!”烛火在贾夫人的眼中轻颤着,明亮中透着老谋深算的酷辣之意,“这般有用的筹码怎好随意毁去!”
她的视线重又回到贾平章面上,少顷,她蓦然而笑:“官人,他谢家想釜底抽薪,我们难道就不可以再舔把火呢?”
贾平章没响,只狐疑地看着她。
“子敬也不小了,也该说亲了,满临安府的世家贵女们,你说哪还有荣王府的县主来得更合适的呢!”贾夫人不紧不慢道。
贾平章的眼神随着她的话越发亮了,肥腻的唇角也勾了起来。
虽然赵重幻姿容出众,让他心有不甘,但是如今这场面,哪里还容他生出甚风月之念来。
“此计可谓诛心!”贾平章忍不住阴恻恻地笑起来,“夫人果然还是不减当年的好谋略!当年一策《福华编》,成效卓着!而今日之计,更是一石多鸟,举重若轻!好好好——”
他不由欣喜地一手拍在贾夫人的胳膊上,连说几个好字。
贾夫人也不自禁得意地笑起来。
不管临安府有多少达官贵族动了此心,但只要贾府一提亲事,谁人还敢吱声,连荣王也势必要斟酌再三了!
“替子敬求娶了赵重幻,如此一来,不但抽了谢家的底牌,也圈住了荣王府跟太后!至于文履善跟他后面的人,不管他们是否是最近搅动我平章府是非的人,以后皆会畏首畏尾,不敢稍动!”